一阵隐约可闻的马蹄声惊醒了春梦中的我,伏在睡囊中贴耳细听,马队尚在二里地之外,速度也不算很快,正直奔黑石村而来,只是来的方向却不是辎兵安营扎寨的西面,却是从正北而来。
我立刻摇醒二女,三人飞快穿上了战甲。宋素卿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地问道:“是陆三川送饭来了吗?”
“好像不是耶!”
解雨的六识并不比我差多少,倾耳细听,也判断出来人该不是陆三川,便顿时紧张起来,向我身上靠了靠,小声道:“相公,你不是说宗设他们晚上才能来吗?”
“或许是沉煌他们先来了。”我虽然也暗自奇怪,可心头却涌起一股莫名的兴奋,自己的判断得到了证实,想到接踵而来的将是与宗设的一场鏖战,那盎然战意竟不可抑制的散发出来,连二女都感觉了出来,解雨更是投来醉人的一瞥。
“素卿,检查一下信炮。”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有些心急了,往窗外望去,黑石崖外白帆数点,却没有一艘船向岸边驶来;而宋素卿因为经历过战事,看起来似乎比我还沉着。
“先看看来人是谁再说。”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兴奋的心情。替战马上好了口罩,我提枪躲在了院墙后,隔着这座院墙,就是村中唯一可以骑马的大道。
一袋烟的功夫,马队终于进了村。从纷乱的马蹄声中,我已经听出来,来的一共八骑。进村之后,马队骤然降低了速度,只是快到了村子中央,一骑突然疾驰而出,向海滩奔去,耳边传来一声欢快的稚气童音:“大海!娘,我看见大海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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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顿时一怔,恍惚间就觉得那女孩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脑子正飞快地思索着我认识的每一个女娃,却听另一个更加熟悉的声音嚷道:“慢一点哟,你们两个哪像个女娃嘛!”
何素素?!她……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心中的震惊简直无以复加,她出现在黑石村的唯一理由就是唐门已经知晓了沉煌的全部交易计划,可指挥他们的唐五经眼下还在秦楼风流快活呢,是谁给他们消息的呢?!
不过,我马上就知道自己错的是多么的厉害,何素素的话音刚落,就听一人低低叫了一声“何大姐!”,何素素立刻咯咯笑了起来,道:“哟,三少您看我这记性,又忘了不是!”那川贵口音顿时改成了京腔京韵。
那人竟是唐五经?!我下意识地回头朝屋里望去,虽然大门紧闭,可我似乎看到了解雨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竟小看了他!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懊悔,大概六娘听了我的话,只把他当作一个好色纨绔弟子对待,却没想到这一切其实是他的伪装而已,让他轻易离开了秦楼。而这小子心机之深,竟把我和沉煌都骗了过去,想想唐天威还真生了个好儿子呢!
“三少,再往前走,就出村子了!”马队从院子门口过去不一会儿,就听胡大海亮着嗓门喊道。
我偷眼看去,几个人跟着唐五经已经到了前面那两栋屋子前,那些人看着脸熟,都是在茶话会里朝过面的西南诸派中人。
胡大海刚想一脚把院门揣开,却被唐五经拦下,他跳下马来,凑到大门前,四周仔细查看了起来。
我忙缩回了头,暗骂自己太不小心。本来黑石村在海边,土地湿润,加之海风颇大,地上不虞会留什么脚印,可自己以为沉煌到这儿该是晚上了,就随手用了扣环,在阳光下,没有什么尘埃的扣环绝瞒不过如此细心的唐五经。
“已经有人来过了。”唐五经虽然压低了声音,可我依旧隐约听了个大概,听他的语气,他心中想到的该是宗设、沉煌他们才对。
随后又听他朗声道:“有人吗?屋子里有人吗?”
屋子里自然没人回话,一会儿,就听门吱扭一声,又过了半晌,听胡大海叫道:“三少,屋里没人,奶奶的,这村子早他妈的荒废了。”
又听何素素说,这屋子最近还有人用过。
“大家四下查查,看还有没有人了。”唐五经吩咐道。
众人轰然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大呼小叫道:“妈的,邪门了,怎么这么多棺材!”
唐五经下令搜查的当儿,我就飞快地闪回了屋里,把房门大开,拉着解雨躲在了门后。
“是三哥……”解雨还想说什么,却被我捂上了嘴,就听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人嘟嘟囔囔地走了进来。
“棺材,又是棺材!”
那人似乎踢了什么一脚,就听稀里哗啦一声,他顿时叫了起来。
几个人顿时围了过来,我不禁把这小子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就听胡大海嚷道:“张老三,怎么了?!”
“没、没、没……事儿!就、就、就是一……”
“奶奶个熊!一把死人骨头就把你吓成这德行了!里面呢,查了吗?有没有人?”
“没、没、没……”
“没人?”胡大海似乎朝屋子里望了一眼,可能是看四门大开,以为同伴已经查过了,边向外走边嚷道:“三少,这样的村子俺见过,定是遭了瘟疫,没人敢住了!”
“不敢住的乃是无知小民。”
听起来,唐五经的声音离这屋子已经很远了,果然马蹄声向西南延伸而去,偷偷从窗户望出去,唐五经一行人已快马加鞭驰向了黑石崖头的海神庙。
“三哥……他不是在苏州吗?”
“你这个三哥可不简单,把你老公都骗了。”我自嘲道:“既然他也来了,且不说目的为何,可以肯定的是,宗设与沉煌的交易地点就在黑石村。”
扭头对宋素卿道:“你速去通知陆三川,让他火速派人禀告沈、胡两位大人,你就留在陆三川身边,帮他拿主意,我和解雨在这里监视敌情。”
宋素卿愣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打马如飞向北而去。
“相公,你放心她?”
听宋素卿的马已经走远了,解雨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
“如果我被人杀了,雨儿,你会怎样呢?”
“胡说!你怎么会死!”解雨扑进我怀里使劲搂住了我的腰,竟似我真的要离她而去,连泪珠都滑落下来,呢喃道:“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
我心里一阵感动,可这答案却不是我要的,便道:“那岂不便宜了那些仇家?”
“就算把他们千刀万剐又有什么用?!”解雨抬起脸来,望着我,决绝地道:“所以,相公若是敢死,妾身就敢死,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和相公在一起!”
“原来,早晨她真的想献身于我呢!”这念头在我脑海里蓦地闪过,心下已然明白,因为上次海战诸佛庇佑才大难不死让她心有余悸,对即将来临的战事心存恐惧,怕以后再没有机会给我了吧!不过,想来她也明白了,宋素卿与杀了她两个情人的宗设该是如何的誓不两立。
拥着解雨坐在窗前,望着唐五经他们一溜烟上了黑石崖,我的心渐渐冷静下来。
唐五经来这儿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宗设和沉煌的交易。
可他是想学杜真杜四方夫妇做一个抗倭英雄呢,还是现在就想和沉煌翻脸呢?
做英雄需要本钱,和沉煌翻脸也需要本钱,唐五经带的这几个人还不够宗设下酒的,何况还带着两个孩子。当这两种可能性都被我排除后,我突然开始怀疑起他的目的来了。
“难道你三哥只是想来参观一下走私究竟是怎么进行的不成?可他为什么一个唐门弟子也不带,偏偏用起了别人门派里的人来,他不怕走露风声,别人说唐门涉嫌走私吗?”
“三哥倒真是对什么都好奇。”解雨脸上也颇为困惑:“可他身边为什么一个师兄弟都没有,我也奇怪哩,按理说,他和二哥关系最好了,走到哪里都形影不离的。眼下这些人里,我只知道乐山派和四叔走的很近,而何教主原来一直对大哥情有独衷,现在怕是喜欢上相公你啦!”
眼看着唐五经一行人冲下了黑石崖,我依然猜不透他的来意,心中的不安在急剧扩大。可奇怪的事情再度发生,八匹马没有回黑石崖,却往西边的拓林镇奔去。
我和解雨面面相觑,两个人都糊涂起来,我和辎兵营一直都是逢村而不入,为的就是怕走漏了消息,可唐五经却是毫无顾忌,仿佛真是在游山玩水一般。
“好像不太对头哩!”
我沉吟了一会儿,果断地决定先折回辎兵营,问了一下陆三川,说报信的人已经出发了,我只好再派两名士兵,准备撤回前一次传出的消息,让沈胡二人暂缓行动。
“大人且慢!”
拦住两名士兵的竟是陆三川,他憨憨地挠了挠头,道:“大人,俺不知道宗设究竟会不会在黑石崖登陆,可俺知道这信送出去就有毛病,这信和前一封拧着劲儿呢,偏偏两封信相差又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别人可就有的说了。”
我心中一凛,方才我光想着战事,却把人事忘到了脑后。不错,这信一送出,我临阵摇摆,毛躁贪功的帽子恐怕就要戴牢了。可此信不发,万一自己判断有误,而唐五经也不是为宗设和沉煌而来的话,岂不坏了大事!
心中着急,脸上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随口问了句前一封信是怎么写的,陆三川回说是大人那个唐姓亲兵写的,叫来宋素卿一问,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好一个相机行事、好一个长官裁决,素卿,看不出你竟是这么滑头。”等陆三川出了帐篷,我结结实实地谢了她一回,心中渐渐升起一个念头,她,该是我官场战场上的一个好助手吧!
三人商议了一番,都觉得对唐五经不能置之不理:“既然这样,干脆去摸摸他的来意!”我下了决心。
我另派了斥候去黑石村,自己则化妆成李佟模样,与陆三川换了衣装,藏起翌王弓,便带着解宋二女沿着官道向西南方的拓林镇而去。
拓林镇是从一个渔村发展起来的小镇,小镇不大,比起龙潭镇、栗子镇那种水陆要冲上的大镇来,它更像是个渔村。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茶铺酒馆、妓院客栈一样不缺,却都是一家而已。
巴掌大的地方藏不住事情,三个英姿飒爽的军爷来到的消息固然很快就镇人皆知,可我也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其实这儿靠近金山卫,看到几个军爷并不奇怪,难得的是三个都是那么英俊,难怪附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找着各种理由往茶铺子钻。
“可疑的人倒是没有,不过方才一队外乡人去了老丁家的酒馆,喏,就是斜对面的那家。”茶博士最是高兴,用手一指说道,又啧啧称赞道:“里面有一对小囡,生的一模一样,非常可爱哟!”
顺着茶博士的手指看过去,正碰上与唐五经一起的一个汉子正探头探脑地向这边望过来,想来那边也有人正在谈论着我们。
“这位朋友且住!”我突然变换着嗓音对那汉子喝道,随着断喝声,我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茶寮。
这是从鲁卫那里学来的秘技,若是这汉子心中有鬼,我这突然一声断喝,立刻就让他现了原形。
可这位五毒教的朋友却是镇定的很,左右望了望,才冲快速接近的我一拱手道:“军爷叫的可是俺吗?”
“难道是叫旁人不成!”我颇有些蛮横地道,几天军营生活下来,我已经大致了解了军人的脾气:“叫什么名字?哪儿人?干什么的?怎么来了拓林镇?”
连珠炮似的发问让那汉子也有些发蒙:“俺叫张庆宝,四川叙州人,来这儿……”
正说着,却听酒馆里传来一阵嬉笑声:“哟,这位军爷,说话干嘛这么大声,人家都害怕了呢!”话音甫落,却见何素素扭摆着水蛇腰从酒馆里走出来,或许是小镇上难得见着这么一位美女,周围那些粗鲁的渔夫都纷纷替她助起阵来。
“军爷,我们可都是从西南来的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哩,女娃子没见过大海,就跑来瞧瞧喽!”何霏何雯姐妹俩跟着妈妈出来,一边一个站在了何素素身边,好奇地望着我,姐妹俩的手腕上还戴着玲珑送给她们的那对镯子。
“贵州贵阳府?你这生意还真是满世界的做呢!”我看了何素素递过来的路引,才知道她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做什么生意啊?”
“是药材!”
唐五经从酒馆里踱了出来,即便是面对官爷,他脸上也隐约流露着一股高傲的气息。
“还没问你呢!”我没好气地一挥手示意他一边待着去。
“可我是她的男人。”
唐五经的话不仅让我一怔,就连何素素眼中都闪过一丝讶色,双颊微微一红,瞋怪地瞥了唐五经一眼。
“你今年不过二十六,路引又是四川成都府的……”
“这位军爷可能不太熟悉西南风俗,”唐五经打断了我的话,微微一笑道:“在川贵,弟继兄媳是很平常的事情,她本是我嫂子,我哥哥死了之后就跟了我,不过我哥哥是入赘的,而我不是。”
“人家也舍不得你入赘嘛!”何素素听唐五经把谎话编的如此细致,只好配合起来。
老师是讲过,西南苗人风俗与中原大不相同,弟继兄媳在川贵确实平常,甚至一个女子有几个丈夫这等在中原看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龙场驿那边也经常看到,何雯何霏姐妹跟了母亲的姓,我就怀疑何素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女儿的父亲是谁。
若是换一个不了解唐五经一行人底细的人,看他说得煞有其事,恐怕真要被他骗了,而我却越发警惕,眼角余光中看解雨都听得有些目瞪口呆,我咳嗽了两声,盯着唐五经腰间的那口弯刀道:“做生意需要带着家伙吗?还是你准备抢了人家的东西不给钱?”
“军爷你可真会开玩笑!”唐五经脸色微微一变,道:“且不说我们苗人天性剽勇,朝廷也没禁止佩戴刀剑啊!”他语气转软,道:“军爷,我们唐家和何家在川贵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岂会做那种为非作歹、触犯我大明刑律的事情!”
“那就好,”我也借坡下驴,环视着四周百姓,朗声道:“众乡亲想必都知道吧!朝廷下了禁海令,严禁与倭人交通贸易,金山卫林大人秉朝廷旨意,加强海防,众乡亲若是发现可疑人等,速速上报有司,林大人特设纹银十两、布二十匹嘉奖有功之人!”
围观的渔民顿时交头接耳起来,看唐五经的目光已然不同,似乎都恨不得他真是个可疑之人。
我又一指唐五经,威胁道:“既然已经看到大海了,那就赶快给我离开这儿,不要让我再在附近看见你,否则,我告你私通倭寇!”
“可我们还要在这儿收购药材,像龙落子……”
唐五经还想争辩,可见我大手一挥,决绝地说了一声不许,他眼珠一转,凑到我跟前道:“我看军爷精气神十足,手中这杆枪更非凡品,您定是武艺精湛的军中高手,后天晚上旁边的黑石村有一场江湖恩怨要解,不知军爷您有没有兴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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