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凤民替唐家所做的事,还不仅于此。妹妹唐小雨,家虽在县城,实际上一直没有房子,仅仅只有一间宿舍。不久,任大为调到了省里,唐小雨就更没有可能在县里解决房子,可就在这时候,县委办主任主动找到唐小雨,交给她一串钥匙,说这是刘书记特批的,三房一厅,要唐小雨把父母从乡下接进城。至于搬家的具体事宜,就由县委办负责,只要唐家定时间。
这所有事,母亲都会在事后打电话告诉唐小舟。每次电话里,母亲都会将刘书记好好地赞扬一番,说刘书记真是个好书记。
唐小舟暗想,整个中国的县委书记,都是好书记,只不过,要看他们对谁好了。你如果没有一个当省委书记秘书的儿子,他就是想对你好,也不知道你姓甚名谁门朝哪开呀。
人家替你唐家做了这么多事,图什么?只不过是到省里来看看你,吃餐饭嘛,你就拿架子?太说不过去了吧?到了后来,唐小舟还真不是推,几次都答应了刘凤民,非常不巧的是,临时有事,不得不另约。
眼看着就快过新年了,赵德良恰好要去北京开几天会,开始还准备让唐小舟一起去的,可在临行前,王庄会自杀案有了突破性进展,赵德良便改变了主意,对他说,小舟,北京你就不去了,这些天,没事的时候,就去尚玲那里看看,关心一下那件案子。
唐小舟总觉得,一个副市长的案子,赵德良如此关心,一定有着别的目的。可他不说,自己不方便问。他没有陪赵书记去北京,按说只有办公厅以及一处的人才知道。可不知怎么回事,当天晚上,这个消息似乎全省都知道了,他的电话响起来就没有停过,都是一件事,平常约他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可以见见面。
唐小舟于是想,下面这些市县的领导人,可能在省委办公厅这一类地方安插了间谍吧,上面一些关键人物的动向,随时都有人向下面通报。省委办公厅省政府办公厅有多少人在下面领取这类报酬,谁都无法统计。也难怪如今的官场没有秘密,类似的这种准间谍活动,极其普遍地存在着,能有秘密吗?
很多的吃饭邀请,都被唐小舟推了。全省范围内,唐小舟大概属于欠饭债最多的人,似乎全省人民都热切地期望着请他吃饭,而他的时间又是那么的少,能够真正请他坐上饭桌的人,少之又少。现在终于有了几天机会,那些人便开始了一场角逐,谁都想拔得头筹。唐小舟自然不肯轻易给他们机会。别说他排不过来,就算能排过来,他也不能去。假如有人告诉赵德良,这几天,唐小舟天天都在酒场里打滚,一餐要赶几个地方,吃三四桌酒,赵德良会怎么看?
所有人的宴请,他全都推了,仅仅只答应了一个,就是刘凤民。
地点自然在喜来登,刘凤民问他要不要派车去接,唐小舟知道,省委省政府就是有那么一帮人,闲着没事,专记下面市县一把手的车。让这些人注意到,还不定会传出什么话来,不如自己打的过去,便拒绝了。(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iz)
下午,唐小舟先去了梅尚玲那里。见了唐小舟,梅尚玲十分热情,关上门和他谈案子。梅尚玲说,这次之所以能够取得突破,多亏你提醒的两点。唐小舟想,我提醒了两点吗?事情太多太杂,当时说过什么话,他都不记得了,只好打哈哈。
梅尚玲于是向他介绍了一下情况。当时,唐小舟说,一个人突然改变了自己一贯的行为方式,必然有极其深层的原因。梅尚玲想想,觉得唐小舟虽然不懂侦查工作,但有直觉,他的直觉,应该能说明一些问题。可是,仅凭这一点,又能说明什么?任何事都不能说明嘛,有哪一条规定,说一个人不能突然改变自己的一贯行为方式?曹满江是打了人,那也只是违纪,最多按照纪律处理,曹满江本人对此也有深刻认识,早已经表明了态度,自己犯错了,主动请求组织处分。除了处分,还能怎么办?
梅尚玲于是又想到唐小舟的第二个直觉,也就是王会庄死亡当晚,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听到动静?死亡肯定不是一瞬间发生的,一定有过挣扎行为。为什么王会庄痛苦挣扎所弄出的响动,没有一个人听到?梅尚玲也说过,类似的案例,她遇到过,就算有响动,也可能瞒过现场很多人。问题是,现场有几十个人呢,竟然没有一个人听到动静?是不是显得太安静了些?为什么丁春阳说一吃过饭就想睡觉,而睡过一觉起来,不久又睡着了?为什么王会庄原本坐在那里想事,想着想着,也睡着了?为什么薛靖海下半夜才睡,却又能在凌晨醒来,而丁春阳却不能?
此时,梅尚玲在心里进行了一番大胆的假设。这个假设,自然就是假设王会庄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在她没有去现场之前,这个假设,就已经存在于她的脑子中,她之所以去现场,也就是要去寻找支持这种假设的证据。法院审案,奉行的原则是无罪推定,即将所有受审对象,全部推定为无罪,然后由主诉方用事实证据来论定其有罪。而公安或者纪委办案,奉行的,却是有罪推定。即先假设此人有罪,然后去寻找证据,证明这种假设。看过现场之后,梅尚玲意识到,这个假设要成立,需要很多证据支持,比如王会庄不是上吊死的,而是死了之后,被人摆上去的。这一点,很快就被否定了,上吊的人,颈部都会有勒痕,但死前勒痕和死后勒痕,是有本质区别的,法医几乎一眼就可以分辨。金昌市公安局的法医报告证实,王会庄颈上的勒痕,是死前出现的。那么,死后被人吊上去的可能,就被排除。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王会庄在生前被人弄到了那床致命床单上?
有这种可能,由几个人抱着,便可以弄上去。但这样弄上去,技术上有些难度。难度之一,一个人肯定干不了此事。任何临死前的求生挣扎都是异常猛烈的,一两个人,根本抱不住。挣扎时,肯定会在死者本人以及作案者身上留下一些痕迹。当然,如果谋杀者事前做了准备,比如将王会庄打了一顿,让他身上留下了一些伤痕,那么,事后尸检,就很难判断这些伤痕,到底是被打留下的,还是被吊起来后挣扎时留下的。按照这一推理,曹满江突然改变一贯的行为方式,对王会庄实施暴打,就可以解释了。
问题是,王会庄是睡在床上的,别人要将他从床上移到门口,有好几米的距离,这段距离,王会庄应该醒来。那也就是说,挣扎很可能从床上就开始。这时候王会庄如果拼命挣扎,就算对方有再多人,若想不惊动其他人,那也是非常难的。何况,在王会庄挣扎的情况下,要完成那几米的移动,搞不好要持续好几分钟时间,再在他挣扎的情况下,将他套到床单上,到他死去,这个时间很可能不短。谋杀者如果需要很长时间在大家的眼皮底下进行谋杀,这个人,也太胆大妄为了。
有没有一种办法,将其他人惊醒的可能以及王会庄挣扎的可能降到最低?
让这些人全都吃安眠药。这是建立在王会庄可能被杀假设之上的另一个假设。
如果同时让很多人吃安眠药,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其饮食中下药。为此,梅尚玲第二次去了公安局,她向公安局提出了一个要求,检查一下王会庄的胃内消化物。公安局采取了一种最为保守的做法,用一根针刺进王会庄的胃,提出了一点点样品进行化验。如果要进行全面检测,这一点点样品肯定是不够的,好在梅尚玲的要求非常明确,只要求检验一下是否有安眠药。
结果很快出来了,王会庄的胃内消化物中,确实有安眠药成分,不过量非常轻微,大概相当于医生处分的正常用量。
王会庄的胃内消化物中发现安眠药,这绝对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梅尚玲立即和夏春和通了电话,将这一发现通报给夏春和。同时,她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必须采取断然措施,立即将专案组成员进行隔离审查。但是,梅尚玲手下目前只有两个人,在场的虽然都是省纪委的工作人员,可这些人是否可信或者哪些人可信,难以确定。
梅尚玲因此想出一个办法,由她和她带来的那位同事留下来善后,其余的人,立即撤回去。撤到雍州以后,再由省纪委组织对他们隔离审查。
所有人撤走后,梅尚玲立即对这里所有的地方,进行了一次极其细致的搜查。她将里面所有东西全部收集起来,装进了物证袋中。
梅尚玲在现场收集的东西,绝对是普通人不可能想象的,包括了厕所里未冲走的水,没有倒掉的擦便纸,便池壁的残留物,所有的餐具,任何一个房间垃圾篓中的一切丢弃物,以及可能捡到的全部烟头。总之,只要在现场可以见到的物品,她全都搜走了。
与此同时,王会庄专案组成员到达雍州后,并没有回到省纪委也没有放他们回家,而是直接拉到了郊区的一家宾馆。不是省纪委办案的定点宾馆,而是另一家和公安部门关系密切的宾馆。
在那里,省纪委和公安厅刑警总队早已经派人等着他们。他们刚刚下车,便被集中告之,由于王会庄案出现新的疑点,目前难以排除他杀嫌疑,省公安厅已经正式介入此案。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专案组任何成员,不得离开这间宾馆,不得和外界联络,不得相互串联。所有人的行李,均由公安厅专案组统一检查。每个人的房间早已经准备好,房间里为大家准备了衬衣和内裤等,所有人回到房间后,在公安人员的监督下,换下内衣交给公安人员。
之所以如此兴师动众,只为一个目的,那就是找到某人曾使用过安眠药的证据。
王会庄死亡已经三天时间。三天时间里,足够做很多事,还能残留些什么痕迹,梅尚玲一点把握都没有。当然,找不到也不要紧,至少可以给某些人一种巨大的精神压力,让他明白,上面已经怀疑王会庄的死因并且开始调查了。上面也不可能无端地怀疑,一定是发现了某种证据。从刑事侦察角度看,只要你作案,就一定会留下证据,关键在于,这类证据是否被发现。
面对调查,某些人还稳坐泰山,从容若定,那种情况只可能出现在文学作品里,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就算是几进宫的惯犯,面对调查,也不可能当着没事一样,心理起伏会引起一系列生理反应,这就是美国研制出测谎仪的理论基础。具体到杀人案这类大案,未犯案之前,你可以自我安慰,说你的心理素质好,任何巨大的压力都可以承受。你也可以自我暗示,说你的计划天衣无缝,能够破获如此精妙谋杀案的刑警队长还没有生出来。真的作案后,事情完全不一样了,这就像你手里拿着个橡皮擦,自信满满地说,能将任何白纸上面的痕迹擦掉。痕迹真的出现,你是否真能完全擦掉,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使你真能将物理的痕迹擦掉,心理那道痕迹,是无论如何擦不掉的。有关方面就此进行调查,你心理上的痕迹,就会愈加显影。
梅尚玲确实是在努力地查找证据,同时也是在打一场心理战。
事实证明,这着棋走得很对。死人事件发生后,日常工作全被打乱,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些工作停顿了。当然。这些停顿的工作,是一些细微的日常事务,也恰恰是这些细微的日常事务,为侦破此案,提供了关键性证据。比如说,专案组所在的二楼,每一个房间都没有单独的厕所,只有两间公共的厕所,男女分用。生活组安排了专人打扫卫生,这打扫卫生的人,必须每天清理厕所垃圾篓中的脏纸,还需要每天清洗便池。死人事件发生后,大家都意识到,在这里大概住不了几天了,这类事,能省就省。垃圾篓里的纸,再没有清理过,而便池就更没有清洗,顶多也就放水冲一冲而已。有时候,冲得不彻底,便池周边,便会有残留,下一次有人来大便,新的粪便又会沾在残留物上面,最后会越结越多,仅冲一冲,肯定冲不掉。所以,梅尚玲着手搜集证据的时候,在两个厕所里,全都收到了未曾倒掉的便纸以及残留在便池里的粪便。
作案者自然也清楚这些东西很危险,但他不能自己去处理。专案组毕竟有明确分工,你如果对那些便纸显得超于工作范围的热情,那就实在太可疑了。
为了避免与外界接触,专案组安排了专人做饭。二楼自然不能做饭,做饭只能到一楼食堂。吃饭的时候,专案组成员不能离开二楼,因此只能集中在二楼的会议室。生活组的同事在一楼将菜做好后,抬到二楼会议室。通常的伙食标准是三菜一汤。饭菜是不方便置于楼下厨房里的,那里是公共场所,每做好一个菜,就需要有人将菜抬到二楼。所有菜做好后,生活组的同事,开始分菜,分在餐盘之中。吃的时候,每人一份,包括王会庄在内,全都以同样的方法进餐。偶尔,王会庄如果抱怨饭菜不好,会给他特别加点菜。为了方便清理,要求所有成员,在会议室里集中用餐。大家吃完后,肯定会有些残菜剩饭,生活组便会将所有餐具清理一遍,并将会议室简单打扫一下。一般情况,办公室里的垃圾,只会被打扫后堆在一起,待第二天打扫卫生的时候,再一齐清理。可第二天发生了王会庄死亡事件,这些垃圾,便再也没有清理过。
不仅厕所和会议室的垃圾没有及时处理,每个房间的垃圾,也没有及时处理。正常情况下,所有房间的卫生,均由生活小组负责打扫。每天打扫一次。出事后,生活组倒也还打扫卫生,只不过,没有像以前那般认真负责,他们仅仅只是拿扫帚将房间扫了扫,垃圾篓里的垃圾,并没有及时倒掉,烟灰缸里的烟头,也没有及时处理。
这所有垃圾,全都被送到了金昌市公安局进行检验,检验项目也只有一个,这些垃圾里面,是否含有安眠药成分。结果也正如梅尚玲所料,从某些垃圾中,检出了安眠药的存在,最后通过分析,认定安眠药是被安放在当晚的汤里面的。
将药放进汤里,显然是最佳选择。作案者将药倒进汤里,只要稍稍搅几下,基本就匀了。有关人员舀汤的时候,通常也会将勺子在汤里搅动,又可以避免药物沉淀造成过分集中。相反,如果放进菜里,就不那么容易搅匀了。安眠药不匀,便可能出现一种后果,某人摄入严重超量的安眠药,导致深度昏迷甚至死亡,这样的事件一旦出现,整个谋杀阴谋就暴露了。此事的要点在于,每个喝汤者,都摄入适量安眠药,能够起到增强睡眠的效果,却又不引起怀疑。
案情已经基本清楚,有人在当晚的汤里放了安眠药,目的就是当晚作案。所有喝过汤的人,当晚都会犯困,一旦睡着,因为药物的作用,不那么容易醒来。此时,安眠药就起到了两个作用,一是让王会庄进入熟睡状态,在作案者将他吊上去之前,他不那么轻易醒来,自然也就不会挣扎,避免了因为挣扎抓伤作案者的可能。只要将他成功地吊上去,毕竟,他只是睡着了,一旦颈部出现压迫,肯定会立即醒来,醒来之后,便会挣扎。这种挣扎,便能给日后警方勘验时,留下死前上吊的关键性证据。毕竟,公安局认定他是上吊死亡,而不是死后被吊上去的话,通常不会考虑检测他的胃内消化物。而王会庄被吊上去后,就算再怎么挣扎,时间短,力度也相对较弱,除了作案者,其他人都因为安眠药的作用,正处于深度睡眠之中,醒来并阻止事态发展的可能非常之小。
接下来需要查清一件事,当天晚上,有哪些人没有喝汤,或者只喝了极少量的汤。可以肯定,作案者当晚要保持清醒,绝对不能过多地喝汤。
有关这件事,调查起来并不难,因为此前的汤,大家都喝了,偏偏当晚,有三个人的汤,一点都没喝。生活组负责清理的人记得很清楚,他们是组长曹满江,当晚有值班任务的薛靖海,以及另一个组员江勇刚。这三个人,立即被列为重点调查对象。
曹满江承认自己没喝汤。他说没喝汤仅仅只是不想喝,因为当天喝多了水,尝了一下那汤,觉得味精放得太多,就不想喝了。薛靖海却不承认自己没有喝汤,他说,他把所有的汤都喝下去了,记得还曾和身边某个同事说过,今晚的汤真好喝。他说出了那个同事的名字,相关人员找那位同事求证,那位同事却说,他是说过类似的话,但不是那天,而是前两天。薛靖海便说,最近发生的事太多,而且每天晨昏颠倒,过得稀里糊涂,可能记错了。江勇刚没有喝汤的理由非常充分,他说,他确实没有喝当晚的汤,那是因为汤里面有豆腐,他有胆结石,不能吃豆腐。事后证实,他确实有胆结石,因为豆腐制作过程中使用石膏,石膏具有凝结作用,因此结石患者不能吃豆腐制品,属于医嘱。
为了增加心理压力,公安厅专案组采取了更进一步行动,有意将其他人全部放走,仅仅只留下这三个人。放走那些人之前,开了一次会。公安厅专案组长在会上说,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已经证明,有些同志是清白的,现在宣布对部分人员解除审查。凡是读到名字的同志,立即可以清理自己的物品,离开此地。外面有车接大家回市区和家人团聚。接下来便是念名字,每念到一个名字,听到的是一阵欢呼。
最后剩下来的,只有三个人。三个人中,江勇刚异常愤怒,当场站起来,大叫着说,为什么没有我?我做了什么?你们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
公安厅专案组的人只是冷冷地说,你放心,我们很快就会查清楚的。
与此同时,外围调查也在紧锣密鼓。
几年前,王会庄担任柳泉市教育局长的时候,市政府的一名司机具名告状,说王会庄担任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期间,以权力胁迫,长期霸占他的妻子。这是具名信,按照规定,是一定要查的。可不知为什么,市里很多领导都接到了这封信,大家也只是茶余饭后当笑话谈,说这个司机真窝囊,人家戴了绿帽子,巴不得藏起来,他似乎以为人家不知道似的,还到处宣传,根本没有人当一回事。
省纪委也收到了这封信,连当时的省委书记袁百鸣也收到了。袁百鸣在信上批示,要求省纪委调查此事。这样的案子,对于省纪委来说实在太小了,完全可以转到柳泉市纪委查办,但因为有省委书记的批字,省纪委便决定查一下。
当时接办这件案子的,便是曹满江。曹满江觉得这是一件小案子,便派薛靖海和另一个人去走一趟。不久,薛靖海递交了一份调查报告,报告的结论只有四个字,查无实据。
王会庄被双规后,省纪委专案组的外围调查组很快就了解到,王会庄和那名司机的妻子之事是真实的。那个司机为此到处告状,却从来都不曾有人过问。王会庄不仅安然无事,后来竟然当上了副市长。当上副市长后的王会庄,自然要整这个司机。这个司机也不是没有毛病,喜欢打牌,和老婆关系搞不好,又要解决生理问题,便去找小姐。这个司机自然是麻烦不断,因为打牌被派出所抓过,也因为嫖娼被治安处罚,然后又被市政府开除。司机知道是王会庄打击报复,便继续上告,结果,却被王会庄下令关进了精神病院。
曹满江是王会庄专案组的组长,外围调查组得到的所有信息,全都提供给曹满江。因为曹满江和薛靖海与王会庄有关联,按规定,两人应该主动提出回避。然而,相关的材料,并没有向主管此案的梅尚玲报告,曹满江和薛靖海,也没有主动提出回避。掌握此事后,梅尚玲和曹满江有过一次谈话。
梅尚玲问,你看过外围组的那份报告吗?曹满江说,有点印象,但记不清了。梅尚玲又问,这份报告如此重要,你为什么没有报告?曹满江说,我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梅尚玲说,这是小事吗?我记得很清楚,你曾负责对王会庄进行过调查,为什么我们没有找到当年那调查的相关档案?
除此之外,还查到薛靖海的许多劣迹,此人吃喝嫖赌样样都来。他的个人收入,远远不够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因此,他便利用职务之便,大量收受贿赂。
随着调查的一步步深入,专案组掌握的证据越来越多。薛靖海开始意识到,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了,要想保住这条命,惟一的办法,只有争取宽大处理。他的主动揭发,使得这件案子中许多的疑点被突破。
据薛靖海说,当年,他奉命去调查王会庄,但曹满江却暗示,王会庄只是一个教育局长,省纪委在一个市教育局长身上花太多功夫不值得。薛靖海明白了曹满江的意思,下去之后,并没有去市纪委,而是直接找到王会庄。王会庄请他们去吃饭,然后唱歌,离开歌厅时,又硬是塞给他们两个小姐。在柳泉市几天,王会庄天天陪着他们花天酒地,根本就没有调查。离开的时候,王会庄给了他们一大笔钱,他们也就给了王会庄一个顺水人情,做出了查无实据的结论。
此次王会庄被双规,外围调查材料送上来,曹满江就把薛靖海找去谈话。
曹满江问薛靖海,当年,这件事省纪委明明立案了,我还派你去调查过。可这份材料证实,上面从来没有调查过这件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薛靖海一听,吓坏了,只得对曹满江说,因为听了他那句话,他以为上面的意思只是走走过场,所以,他根本没有调查。曹满江一听,顿时火冒八丈,说,你自己犯罪,把我也害了。他要求薛靖海去自首。薛靖海顿时灵魂出窍,拼命求曹满江救自己。
曹满江说,我也想救你,这件事如果追究下去,搞不好就是你坐牢,我受连累。你说我不想救你?可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怎么救你?你给我个主意,只要是好办法,我也想过关。
薛靖海哪里想得出好办法?天天找曹满江商量。曹满江呢,也不断逼他,你快点想。这个材料,我一直压着,但不可能压得太久。
薛靖海无计可施,只得一次又一次求曹满江想办法。有一天,曹满江对薛靖海说,没有办法可想了,除非王会庄突然得急病死了或者自己想不开自杀了。他这话像是无意说的,立即又说,对呀,如果王会庄自杀了,案子也就结了。你能不能有什么好办法让王会庄自杀?薛靖海一听就明白了,所谓让他自杀,也就是将他谋杀然后伪造成自杀。
别说有没有好办法,这样的念头,薛靖海想都不曾想过。事情败露,自己只是坐牢,可一旦参与谋杀,那就不是坐牢的问题,而是杀头的问题。此后,每次碰到薛靖海,曹满江就会问,想到办法没有。薛靖海不好说自己根本就不敢想,只说还没有。曹满江便和他聊天,无意中提到一些事,全都是薛靖海利用职务之便,从被调查对象那里收取钱财或者性贿赂的事。听得薛靖海心惊肉跳。他一直以为,这些事只有天知地知,却没想到,曹满江竟然掌握得这么详细。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完全被曹满江掌握了,除了跟着他走,再没有第二条路。终于有一天,曹满江说出自己的谋杀计划时,薛靖海不得不点头。
曹满江的计划,说起来非常简单,在汤里放进一些安眠药,让吃下去的人,全部很早入睡。待王会庄睡下之后,将他抱起来,挂在用床单做成的套索上,造成自杀的假象。事件发生后,公安方面肯定会进行调查。这个调查,不会太严格,只要证实王会庄是死前上吊而不是死后上吊,自杀的结论,基本可以得出了。当然,曹满江具有丰富刑侦经验,他也考虑到,死者身上必须有伤痕,但又不能有太多伤痕。如果完全没有伤痕,说明死者上吊前,便处于昏迷状态,那就很容易引起怀疑,并进而检查胃内消化物。同时,曹满江还无法确定的是,王会庄会在什么情况下醒来,挣扎会有多强烈,如果要制止他强烈挣扎,是否需要外力。一旦使用外力,便可能留下伤痕。为了避免在任何一种情况下留下伤痕并引起怀疑,他苦心设计了审讯过程中的刑讯事件。
薛靖海这个堡垒攻下来之后,曹满江知道撑不下去了,坚持了一阵,便也承认了。
唐小舟仔细地听,认真地想,听完整件事,心中便无限的感慨。这个曹满江也真是的,案子原本和他没什么关系嘛,怎么就将自己搭进去了?正准备发点这类感慨之时,他突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此时,自己不是记者唐小舟,也不是省委书记秘书唐小舟,而是直接代表着省委书记,来听取梅尚玲就此事的汇报。既然代表省委书记,那他就得站在省委书记的角度思考。如果是赵德良,他会说什么?或者说,在这件事中,赵德良想说什么?
王会庄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杀人者是省纪委的一名处长曹满江,这一切,对于省委书记来说,只是一桩极其单纯的犯罪案件而已。这类案件,自然有相关部门去处理,不需要他这个省委书记操心。
以唐小舟的理解,官场就是一个棋枰,官就是那个弈者。权力执掌者的工作,并不是要让这盘棋迅速见到胜负输赢,恰恰相反,他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控制这盘棋的进度,努力让每一粒棋子,都能充分发挥作用。换句话说,就是要努力达成棋枰上的力量平衡,这也就是权力平衡。
可以想见,作为省委书记,赵德良下的是全省权力平衡这盘大棋,他所考虑的全部事情,也就是与打破权力平衡是否有关。凡是无关,他不必关注,否则,他就会陷入没完没了的琐碎事务之中。记得那次在北京,朱兴邦对赵德良说的那番话,曾让唐小舟很思考过一阵子,越琢磨越觉得有味道。他总算是想明白了,朱兴邦的那些话,如果用另一种语言表达,其实也可以简单地说成,省委书记其实就是一盘权力大棋的弈者。一般老百姓以为,当官就是要为民作主,所以那句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话,才会流传一时。对于相当职位的官员来说,真正的为民作主,并不是深入民间去为民众做几件实事,而是掌握好权力平衡。
从这个角度,唐小舟立即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了。
他说,曹满江真的只是因为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杀王会庄?我怕不会这么简单吧?
梅尚玲说,我们也有怀疑。曹满江和柳泉市是有些关系的。
唐小舟哦了一声,问,什么关系?
梅尚玲说,曹满江的妻子是柳泉人,跟叶万昌的妻子,似乎是亲戚关系。
叶万昌是柳泉市市委书记,唐小舟当记者的时候,和他接触过多次,知道他属于坐直升飞机起来的干部。陈运达在柳泉市当书记的时候,叶万昌还只是县里的一名科长。县里的科长,叫得好听,实际上只是股长,完全还没有进入官员序列。后来,陈运达调任柳泉市,叶万昌时来运转。
据民间传说,陈运达第一次下去检查工作,一大群人走在乡村的田梗上,原本有太阳的天,突然下起了雨。当时的县委书记祝国华异常尴尬,可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正在这时候,叶万昌竟然从身上掏出了一把伞,迅速撑开来,罩在陈运达的头上,才避免了陈运达成为落汤鸡。此次陪同陈运达的几十人,无一例外被淋得透湿,叶万昌也一样。可他小心地陪在陈运达身边,替他遮风挡雨。
时隔不久,叶万昌便被提拔为副局长,正式升为副科级,从此进入官员行列。
此后十几年时间,叶万昌紧跟着陈运达和祝国华,官场之路,走得一帆风顺,据说,陈运达一直很努力地想让他来当副省长。
唐小舟说,这件事,很容易引起某些猜测甚至是谣言啊。
梅尚玲说,是啊,所以,我们目前的压力非常大。有人已经开始打招呼了,希望尽快结案,不要搞得整个江南省风声鹤唳,这对全省的经济建设以及安定团结不利。
唐小舟哦了一声,说,我相信赵书记是绝对支持你们独立办案的。
他说这话的用意很明确,并且同样是代表赵德良说的。无论什么人打招呼,赵德良肯定不会打任何招呼,而且,赵德良坚持一贯原则,纪委独立办案,该查的定要查清楚,决不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冤枉一个好人。在这件案子上,纪委一定要顶住压力,多想办法,办成铁案。
梅尚玲要留他吃饭,唐小舟自然不会吃,离开省纪委,直接回了自己的办公室。稍稍清理了一下,到了下班时间,唐小舟锁好门,走到了省委门口。雍州的出租车管理很成问题,一到下班时间就打不到车,黑的却满天飞,价格还比出租车贵。唐小舟深知这一点,又不好在省委门口等着拦车,让别人看到,明天还不知会说出些什么怪话。他干脆往前慢慢地走,走了十几分钟,总算看到一辆空着的出租车。
来到喜来登,跨入餐厅的那一瞬间,里面几十个人同时站起来,热情地迎着他。
今天的晚餐,场面一定很大,这一点,唐小舟是有心理准备的。上次林志国请客,他已经见识过了。如今的领导,喜欢前呼后拥,喜欢那种万事全在掌握中的感觉。如果哪个县委书记出行,只带一司机一秘书的话,人家一定会说,他要失势了,你看吧,原来追随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全都躲开了,还不是失势的信号?
或许有人会说,走自己的路,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这话,用在别的地方对不对,很难说,用在官场,百分之一千是错误的。如果大家都相信你失去了对权力的控制力,再没有人听你发布命令,你还能有权力吗?权力就是发号施令的权限,就是要众星拱月,一呼百应。不管那些星是否真心诚意地拱你这颗月,至少,你说话得有人听有人执行,只有这样的气氛之中,别人才不敢公开和你离心离德。
让唐小舟惊讶的是,这一屋子人,并不以刘凤民为中心,真正的中心,是雷江市委书记钟绍基和江南日报总编辑赵世伦。
钟绍基和赵世伦,行政级别是一样的,都是正厅级。可在中国的官场体系中,大概正厅级这一级,是差别最大的。这种差别的突出之点,体现在是否省委委员。如果是,那肯定比非省委委员级别要高得多。总体来说,正厅级可以分为这么几个层级。
省委委员中,第一级分别是省政府秘书长和两大部的常务副部长以及纪委兼监察厅长的那位副书记等。省政府秘书长和省委副秘书长,严格意义是平级的,都属于正厅。但省政府秘书长的设置,又比照省委秘书长,因此比省委的副秘书长,要高出很多。组织部和宣传部,是两个要害部长,常务副部长和副部长,都是正厅级,常务又显然比一般的副部长,高出很多。省纪委的副书记,也是正厅级,只有兼任监察厅长的那位副书记,权重要大一些。
第二级,是各市的市委书记以及委办的一把手和某些大厅的厅长,如财政厅以及未挂政法委书记的公安厅长等。
第三级,是市长以及省属其他机构的一把手。
而非委员正厅级,也分了很多层次。国企老总的层次,就更加的多,有很多国企老总也是正厅级,有些特别重要的国企,老总甚至还是省委委员。但是,这些正厅,和党政部门的正厅,又差了一个层次。
若以省委委员来论,这些国企老总的级别应该是非常高的。但在实际使用中,他们既可以往高靠,也可以往低靠,有些时候,甚至还不如非省委委员的一些正厅级干部甚至是副厅级干部。除此之外,往下排,便是那些非省委委员的正厅级干部了。这些正厅级,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群体。像省委办公厅,至少有一位副省级干部,即秘书长,有七八位正厅级干部,即副秘书长或者办公厅副主任以及正研室主任等。省委组织部、省委宣传部的结构和省委办公厅大致相同,部长是副省级,副部长,均是正厅级。还有法院和检察院,属于副省级单位,院长是副省级,院长以下,就有好几个正厅级职位。一些大厅,比如公安厅,以前公安厅长是政法委书记兼任,因而比一般的厅高,属于副省级。现在,政法委书记不再兼任公安厅长,公安厅长,便成了正厅级。可这个厅,又比别的厅要高,甚至有正厅级副厅长。还有些厅,是否设正厅级副厅长,那也在省委一句话。所有正厅级干部,你要想将他们的排位弄清楚,那是一门极大的学问。
今晚迎接唐小舟的,就有两位正厅级领导和两位副厅级领导,还有好几位正处级领导。其他领导到底是怎样的地位,唐小舟一时还真难分清。钟绍基和赵世伦虽然都是正厅级,实际地位的区别,他还是能分清的。钟绍基是省委委员,而赵世伦不是。
这样两个人,在这种时候找到自己,唐小舟自然清楚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钟绍基在岳衡市当市长时,是一个颇有魄力的干部,以实干著称。正因为如此,丁应平调任宣传部长后,赵德良才直接将他提拔到雷江当市委书记。虽说市长和市委书记都是正厅级,也都是省委委员,可这两个正厅的权力是绝对不一样的。有些人努力了一辈子,也没能迈上这一级台阶。
钟绍基到了雷江之后,局势并不是太好,一方面,雷江是丁应平的地盘,大量的干部更乐于抱住丁应平的大腿。另一方面,雷江市长刘延光未能升上市委书记,心里自然不爽。能够当上市长,自然不是一般的角色,手下肯定有一张实力强大的人脉网。何况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钟绍基孤身一人前往雷江,又怎么可能与那个庞大的人脉网抗衡?就像赵德良孤身一人来到江南省的局面一样,他所拥有的,是一把手的任命书,却不是一把手的权力。任命书只是给了你掌握权力的法律依据,并不等于就给了你全部权力。任何人,如果没有切实有效的办法打破盘根错节的权力网,建立起新的权力平衡,他就永远只是孤家寡人。
省委书记是受中共中央委托执掌一个省的政权,市委书记,自然也就是受省委的委托,执掌一个市的权力。或许也可以换一种说法,省委书记代表党来管理一个省,而市委书记则代表党在本省的委托人省委书记管理一个市。如果你能够将这个市的权力控制得很好,自然一切好说。但也不是没有例外,有些人,就算给了你一纸任命,但因为你无法平衡权力,也就无法真正控制权力。你自然可以找一些客观理由,比如说这个地区的情况非常复杂,或者说某些人太强势,建立的权力联盟太强大。但是,省委书记肯定不会这样看问题,他给了你一纸任命,实际上就是给了你平衡权力场的尚方宝剑。你自己不能用好手中的权力,那只有一种解释,你使用权力的能力有问题。
如果省委书记觉得你的能力有欠缺,便会失去对你的信任,从而减弱对你的支持。如此一来,便会形成恶性循环。任何一个市委书记,一旦失去了省委书记的强力支持,就等于失去了权柄,那么,你在这个位置,还能干下去吗?
赵德良对哪个干部是什么态度,唐小舟作为最直接的旁观者,心里是有数的。他很清楚,赵德良对钟绍基在雷江市的工作并不满意,可毕竟这是他到江南省之后,提拔的第一个市委书记,就算是不满意,也不得不在背后力撑他。
对于唐小舟来说,钟绍基是家乡的市委书记,又是赵德良必须力撑的人,加上家乡的市长刘延光和陈运达走得更近一些,不太可能主动站到赵德良这条线上,所以,唐小舟对钟绍基的态度,自然就不相同。
至于赵世伦,他的位置是比较尴尬的。报社的直管单位是宣传部,而宣传部属于党口,也就是说,报社是省委这条线上的。何况报社属于意识形态,在全国其他省,政府的势力,在媒体也基本是空白。江南省的情况略有不同,当初陈运达太强而袁百鸣太弱,很多人事任命,陈运达所起的作用很大,相反,袁百鸣想提的人却提不起来。就是在这种背景下,陈运达力主提拔赵世伦担任江南日报总编辑。报社总编辑毕竟是个技术职务,对业务能力要求很高,而赵世伦除了会官场一套之外,业务能力非常一般,他当总编辑以来,《江南日报》第接连出错,有几次,甚至错得离谱。章省里有一个拆迁上访户,当初拆迁谈判的时候,他狮子大开口,提出要按标准的五倍补偿,政府方面虽然退了一步,同意按一点五倍补偿,他坚决不干。最终,政府强拆了他的房子,他从此开始上访。上访是需要经济基础的,几年下来,他花光了所有的钱,妻子也离了,家人也不认他了。他还仍然坚持上访,表示他只要还有最后一口气,就要坚持上访。几年拖下来,身体完全拖垮了。某次到北京上访,由省里派人去北京将他领了回来,路上发现他生病了,只好将他送进医院,一检查,竟然是癌症。他得知这一消息,立即从医院走了,两天后,人们发现他死在家里,是自杀。这件事,省委宣传部明确指示,任何媒体,不准报道。谁都没料到,《江南日报》第竟然发了一篇通讯,完整地报道了此事。这篇报道出来后,立即被网络媒体转载。为此,赵德良发了脾气,要求宣传部调查。这种事并不难查,所有的稿子,都需要三审,最后终审,要闻版需要值班总编辑签发,一查发稿单,竟然是赵世伦签发的。章此事发生在赵德良初到江南之时,唐小舟本人当时就在报社。你能说赵世伦是傻瓜,干了这件蠢事?就算是傻瓜,在报社干了那么长时间,也不可能不知道宣传部的三令五申。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赵世伦故意干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干?那就只有他背后的权力网清楚了。
自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城管成了媒体关注的焦点。城管所管的对象,大多是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商小贩。小商小贩们随意摆摊设点,任意占道,对城市的交通以及市容市貌等,有很大影响。一个城市,到处都是烤红薯烤羊肉串的摊点,四处弥漫着一股烟味,不管确实不行,可管吧,这些人又都属于无业游民,做一点点小生意,仅仅够糊口,你掀了人家的摊子,就等于断了人家的生路,人家自然就要和你拼命。对待这些人,城管不得不采取一些强制手段,而城管大多招收的是文化素质较低的人,对权力的理解非常表面和粗浅,常常以势压人以权压人,稍稍遇到反抗就动手。权力一旦失控,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城管使用这个权力的时候,就不仅仅只是针对那些违法经营的小商小贩,而是扩大到了所有对他们的行为不满的人,甚至是他们自认为需要制裁的人。一时间,城管成了全社会愤怒声讨的对象。
江南省的情况相对较好一些,小事虽然不断,恶性事件,还不曾发生过。尤其是丁应平在雷江对小商小贩网开一面,成了全省的典型,其他地区,也有学雷江经验的,也有自想办法的。所以,江南省的城管形象,总体来说是不错的。即使如此,省委还是要求省内媒体对城管的报道要审慎。赵德良说,城管部门是存在一些问题,可这些问题,既有城管部门的问题,也有政府的问题,同时还有媒体报道的问题。某些时候,根本不可能发生冲突的,就因为媒体对城管一片叫打之声,给普通市民造成一个极其恶劣的印象,似乎只要和城管发生冲突,就会有媒体替自己出头,就能成为除暴安良的英雄。这种倾向,是一个行业的灾难。所以,江南省,一定要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
赵世伦竟然不顾省委宣传部一再发文打招呼,一连发了多篇与城管相关的负面报道。
唐小舟曾经是媒体人,他进入媒体的时候,是中国媒体最讲社会责任感也最讲媒体责任的时候。可是,这一切似乎悄然远去了,如今的媒体,已经沦落为有奶便是娘的婊子,他们不再讲社会责任而只讲经济效益,只要能够引起社会轰动,他们不再考虑可能造成的后果,甚至不考虑新闻的真实性。唐小舟痛恨这样的媒体,或者说,痛恨将媒体引向歧路的领导人。在他看来,赵世伦就是这样一个人。
江南日报连续登载几篇抨击城管的文章,引起了唐小舟的注意,他将这些文章收集起来,送到了赵德良的案头。赵德良立即打电话叫来了丁应平,敲着这些文章问丁应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管不管得好这份报纸?你如果管不好,我让别人去管。
丁应平随后进行了调查,结果得知,这一系列文章,竟然是赵世伦策划的。而他之所以策划这一系列文章,竟然是因为他妻子的妹妹被城管处罚,他出面说情,城管没有卖他的账,他恼羞成怒。丁应平已经意识到,留下这个赵世伦,将会有更多的麻烦,他因此向赵德良建议,赵世伦不适合担任现职,建议撤换。而丁应平建议将赵世伦调往泸原市任宣传部长。赵德良同意了这一提议,表示下次研究人事问题时,解决这件事。
市委宣传部长可比日报的总编辑职权大得多,可是,地市级宣传部长的行政级别却比较尴尬。市委书记和市长以及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也只是正厅级干部,副书记中,也有正厅级的,却非常少见。同样,组织部长和宣传部长,偶尔也有正厅级的,那就更加少见了,通常情况下,这只是一个副厅级职位,又因为这个副厅职位是市委常委,相对于副市长的副厅级,又要显得高一些。由日报总编辑调任市级宣传部长,既可以认为授了实职,是提拔,就像朱兴邦由宣传部长改任副省长一样,也可以认为是平调,甚至还可以认为是降职。关键在于这一调职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续动作。
赵世伦大概听说了此事,多次打电话给唐小舟,也曾托了很多人约唐小舟吃饭。唐小舟很清楚他找自己的目的何在,暗想,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难道你忘了当初是怎么打压我的?这时候,你好意思来找我?对于赵世伦的要求,唐小舟是一概拒绝,别说是答应和他一起吃饭,就算是接到他的电话,唐小舟也会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赵总,对不起,正在开会,我过一会儿打给你。别说过一会儿打给他,就算是过十年一百年,唐小舟也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
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赵世伦,竟然走通了刘凤民。
唐小舟有点怪罪刘凤民了。你懂不懂官场规矩呀,我答应见你,你却带了这么一大堆人来,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做很过分吗?将事情做得太绝,或者做得太过,可是官场一大忌呀。你这样干,或许讨好了某些人,可也让另一些人对你怀有防范之心,这样的人,在官场大概混不下去吧。
在这些人中,唐小舟的行政级别是最低一级,和刘凤民一样,是正处。随便哪个人的级别都比他高,就是刘凤鸣,因为是县委书记,一级封疆大员,市委委员,比一般的正处,要高出很多。若以行政级别论,唐小舟仅仅只能敬陪末座。可他是省委书记的秘书,官不大靠山却大,在座各位都有求于他。正所谓人不求人一般大,反过来说,人一旦求人,自然就矮了一截。
唐小舟和众人握过手。一般情况,他是下级官员,应该主动走上前,与在场各位一一握手,甚至应该用双手。可没轮到他动作,在场的人,全都迎上来,极其主动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要和他相握。就是握手,也非常讲究职位高低。大家虽然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却并不急于伸出手,而是等着钟绍基。钟绍基握过,才是赵世伦,然后依着官职大小排列。并没有秘书长在这里安排,却丝毫不会错位。
说过几句话后,刘凤民请大家入席,钟绍基拉着唐小舟,要他坐主席。
唐小舟无论如何不肯,说,这个位子,除了你钟书记,没人敢坐。你一定要我坐,我连末位也不敢坐,只得得罪大家,落荒而逃了。
他怎么能坐呢?这里可有一二十人呢,人多嘴杂,此事如果传到外面,会是一种什么结果?余丹鸿那些人肯定会说他不懂规矩,年少轻狂,不认得自己是谁了。赵德良如果知道,会不会觉得唐小舟的所有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其实骨子里是一个非常狂傲的人?
唐小舟已经看出来了,他们原本的安排,唐小舟坐正中间,左右两位是正厅级干部,然后顺着下来,便是几个副厅级干部。最后是正处级干部。因为唐小舟的坚持,钟绍基只好坐到了正中间,又要拉唐小舟坐在自己的旁边。唐小舟一看,这也不行,这样一坐,等于自己和赵世伦平级了。尽管压了赵世伦一头,令自己有一种出气的感觉,毕竟这里还有好些副厅级呢。
唐小舟说,钟书记,你就别坚持了,我是高岚人,是你钟书记的子民。凤民同志是我的父母官,我还是和父母官坐在一起。说着,主动走到了刘凤民的下手。
刘凤民怎么能让他坐在自己的下面?反复推让,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了他,自己往下移了一位。
见所有人都坐好了,唐小舟也不说话,坐在主位的钟绍基便说,小舟,我们是不是开始?
唐小舟说,钟书记你话事,我听你的。
钟绍基便端起了酒杯,离席走到唐小舟面前,说,你这个小唐呀,硬是要坐这么远,搞得我这个市委书记要跑这么远才能给你敬酒,这不对嘛。
唐小舟连忙端着酒杯站起来,说,钟书记,你这不是让我下不了地吗?应该我给你敬酒才对。说着,推着钟绍基回到了他自己的位置。唐小舟要按着钟绍基,让他坐下,钟绍基不肯,两人便站着喝了第一杯酒。
第二杯酒,按官职排位,自然轮到赵世伦了。赵世伦也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走到唐小舟面前。赵世伦说,小舟,你是我们日报出去的人才。你走了,我们的损失很多,但全省人民有福了。来,我敬你一杯。
唐小舟说,赵总,这怎么行?你以前是我的总编,我的领导,现在还是我的领导,你回到位子上,这杯酒理应是我敬你。
赵世伦无论如何不肯归位,唐小舟也并不像对待钟绍基那样真心,只好在自己的位子上与赵世伦喝了第二杯酒。
这杯酒一完,唐小舟意识到,自己再不采取主动,其他副厅长,也都会端着酒杯来给自己敬酒了。既然逃不过,自己就抢先一步好了。他和赵世伦喝过酒,推着赵世伦坐回自己的位子,他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一瓶茅台,端着杯子,走到各位副厅级面前,一一主动敬酒。
敬了一圈下来,唐小舟喝了十几杯。钟绍基也意识到,今天这餐饭席位很有问题。再这么下去,唐小舟先敬一轮,别人又回敬一轮,两轮下来,三十多杯酒,唐小舟还不现场直播?果真如此,这请唐小舟的酒宴,反倒成了灌他的酒,他心里一定不爽。要扭转这个局面,只能自己摆一摆官架子了。
大家正要给唐小舟回敬的时候,钟绍基说话了。他说,大家是不是等一等,让我先说几句话?
他这话一说,所有人,全都停止了,等着他。
钟绍基说,既然你们一定要我坐主位,那我就做一回主人。在这里,我立个规矩,两条。第一条,从现在起,大家敬酒,都不准离开座位,谁离开就罚谁。第二条,任何人,要敬酒可以,必须敬一圈,个个都敬到,少一个都不行。我来当这个纪委书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听了钟绍基的话,唐小舟心中明白了。刚才摆位的那场戏,恐怕是对自己的一种姿态同时也是一种试探。
钟绍基毕竟是从市长到市委书记,走到这一步不容易,那可不是一般的修炼所能达到的。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放下这个架子。从他刚才的那番话可以看出,他应该是一个很能控制局面的人,只是唐小舟有些不明白,一个看上去如此有能力的人,怎么就玩不赢刘延光?
对于刘延光,他还是了解的,这个人从基层起来,身上有一股霸气,也有很重的江湖气,文化修为却很有限。当初,他和丁应平斗的时候,就没有占过便宜,所以才一直屈居于市长位置。钟绍基虽说不一定比丁应平更能干,但也不至于会输给刘延光吧。
酒喝到一半,赵世伦到了唐小舟的身边。赵世伦可真是个人才,竟然举着酒杯,对唐小舟说,唐处,来,我们再喝一杯。
唐小舟说,赵总,你别这样叫好不好?这样叫显得生了。
赵世伦说,那好,还和从前一样,我叫你小舟。
唐小舟想,还小舟呢,以前,你可是直呼其名,或者姓唐的。有一次,在全社大会上,赵世伦就说,你唐小舟以为你了不起?全世界就你是人才,人家都是狗才是猪才?唐小舟也当仁不让,在下面大声地喊,我可没说狗才猪才,我只说有的人是蠢才。
一杯酒喝下了,赵世伦说,小舟呀。我们同事也有十几年了吧?
唐小舟说,十三年了。
赵世伦说,是啊,十三年了。这十三年来,我可是看着你成长起来了。现在,你终于有了更好的机会,更好的平台,我由衷的为你感到高兴呀。
唐小舟说,赵总你太客气了,我算什么嘛,我还和以前一样,是你手下的一个兵。
赵世伦说,我倒是这样希望呀,可惜我不行了,年龄来了。现在的世界,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了。
唐小舟说,你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呢?男人是不能说不行的。
赵世伦不接这个话,而是说,小舟呀,老弟呀。我叫你老弟,应该还够资格吧?
唐小舟说,够够够,是我占你便宜了。
赵世伦说,老弟呀,这次,你一定要拉我一把,不然,我就完了。
唐小舟故作糊涂,说,赵总,你这是什么话?我哪有能力拉你?
赵世伦说,我求你,好不好?求你帮个忙,哪天带我去见一见赵书记。
唐小舟感到为难了。不答应吧,谁都知道,只要他肯安排,见赵德良一面,肯定是没有问题的。答应吧,他又实在不愿意。想了想,他说,我不是不答应你。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个工作,是有纪律的。你要见赵书记,你得告诉我,你准备和赵书记说些什么。
赵世伦说,我嘛,已经想通了。我都一把年纪了,还能干什么?只想赵书记高抬贵手,让我留在省里,别让我下去了。在省里怎么安排都行,我保证没有意见。
唐小舟想,要拒绝是很容易的。可是,自己一旦拒绝,那就会多一个敌人。当年赵世伦成为自己的敌人,那时,他们不在一个重量级上,彼此根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竞争。而现在,情况不同了,赵世伦如果成为自己的敌人,就算他无法真正和自己在拳击台上比赛,至少可以在背后给自己使点小坏。既然他的要求仅仅只是见一见赵德良,而这种见面,也很难改变结果,自己何不趁此机会和他修复一下关系?
他说,我答应你,但你需要给我时间,我必须好好地安排一下。
赵世伦拉着他的手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酒喝完了,唐小舟要离开,钟绍基拉着他,不让他走,说,我已经替你把房间定好了,无论如何,今晚你得住在这里,我还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钟绍基拉着唐小舟的手进入电梯,又一起进入他的房间。唐小舟原以为,当晚就那一桌人,现在才知道,远不是一桌那么简单,钟绍基身边还有很多人,这些人并没有在一起吃饭,很可能在喜来登的其他房间。他们中间好几个围到钟绍基身边,十分殷勤地在钟绍基面前表现着,钟绍基对他们视而不见。
进入房间后,还有几个人跟进来,钟绍基说,你们忙自己的事去吧,我和唐处长说说话。
其他人答应着,退了出去。并且小心地将门关上。
钟绍基拉着唐小舟在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摆着一盆水果和一盒巧克力。钟绍基拿起一块白色巧克力,递给唐小舟,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说,小舟呀,我要向你检讨呀。
唐小舟剥开巧克力,塞进嘴里,说,钟书记,你这是什么话?
钟绍基说,我知道你是雷江人的时间有点晚,对你的家人照顾还很不够。你说我这个市委书记该不该检讨?
唐小舟明白了,他在暗示,对自己家的照顾,他是打过招呼的。见他准备给自己沏茶,唐小舟连忙站起来,接过他手里的电热水壶,进入卫生间,将水壶仔细地洗了,装着水,插进壶座,按下通电开关。见钟绍基带着茶杯,便拿过来,看了看里面的陈茶,问,钟书记,重新泡新的吧?
钟绍基拿出一包茶叶,说,用这个。
唐小舟拿着钟绍基的杯子以及一只瓷杯进入卫生间,将两只杯子洗了。出来后,拿过钟绍基的那包茶叶,打开一看,见包装不怎么样,却是上好的龙井。洗茶杯时,他已经小心注意过钟绍基杯子里茶叶的数量,往他的杯子里放了,又往另外一只杯子里放了自己喜欢的量。壶里的水已经开了。唐小舟十分细心,知道如果灌一满壶水,需要烧很长时间。他第一次仅装了小半壶,恰好够泡两杯茶。将茶泡了之后,他再进入卫生间,装了一满壶水,重新烧上。
钟绍基说,小舟呀,你前程无量啊。
唐小舟客气地说,以后还需要钟书记多多培养。
钟绍基说,小舟你客气。刚才,我注意到你的几个细节,知道你是个有心人。这个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认真而又有心,这样的人,没有理由不成功。
唐小舟在钟绍基身边坐下来,说,能够得到钟书记的肯定,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钟绍基摆了摆手,说,你太客气了。我肯定有什么用?我啊,是越混越差,现在需要老弟你伸出援手啊。
唐小舟说,钟书记,你太客气了。我想伸援手,可我的手也没这么长呀。
钟绍基说,小舟啊,说实在话,我见的年轻人不少,像你这样敏锐同时又心细的年轻人,还真是不多。坦率地说,我一见你,就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想交你这个朋友。我有个提议,我们之间,也不考虑年龄,不考虑身份,做一对真诚相待的好兄弟,你说好不好?
唐小舟说,那是我高攀了。
钟绍基摆动着一只手,说,这话我不爱听。你说,行还是不行?
唐小舟说,那我叫你大哥?
钟绍基说,好。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大哥,你就是我的小弟。
钟绍基的烟瘾很大,一个晚上,他的烟不离手。现在,刚好又抽完了一根,便拿起面前的软中华,抽出一根,想了想,递给唐小舟,说,来,抽一支大哥的烟。
唐小舟接过,钟绍基又拿起打火机,替他点燃,自己也点了一支,猛吸了一口。
唐小舟将口里的烟喷出来,说,钟……大哥,你去雷江有半年了吧?
钟绍基说,是啊,刚好半年了。坦率地说,你这个家乡呀,真是复杂啊。
唐小舟暗想,官场哪有不复杂的?不复杂那就不叫官场。只要和人打交道的事,尤其复杂。再将人和权力结合在一起,就更加复杂。中国官场文化几千年,研究的其实就是两件事,控制和反控制。老祖宗想了很多办法来控制权力,同时,又有很多反权力控制的实战案例,后世几千年就不用说了。单是一个春秋战国,已经将权力游戏演绎得淋漓尽致,奥妙无穷。陈运达省长就因为研究这段文化,受益匪浅。他所研究的,还不是真正的春秋战国文化,而是后人根据《左传》第、章《史记》等几本书写的一本小说《东周列国志》。光一本《东周列国志》便已经足够驰骋官场了。
可这些话,他绝对不能说,说了,既有班门弄斧之嫌,又有僭越之实。人家客气地和你称兄道弟,你如果真以为自己和他是兄弟,那就傻了。官场最讲究官职大小伦理次序,任何微小的差错,都可能种下祸根。
唐小舟说,是啊,哪里都复杂。
钟绍基说,雷江更复杂一些。刘延光这个人你大概还不完全了解,他哪里是个官员?简直就是黑社会老大,一身的匪气。他干什么事都要别人顺着他,顺着他一切好说,如果一点不顺着,他就和你翻脸,当场拍桌子。雷江的常委会,开成了吵架常委会,一开会就吵。像什么话,这还是共产党的常委会吗?
唐小舟暗想,这个钟绍基,看来只会玩阴谋不会玩阳谋。玩官场,就要阴谋阳谋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能够爬到相当职位的人,不用问,玩阴谋肯定一流。但到了一定程度,就到了瓶颈,再仅仅靠阴谋,吃不开了,此时就一定要阳谋手段圆熟。这种情形,很有些像中国的商人们。如果你坚持所谓的公平交易原则,肯定只能当个小老板,甚至小老板都当得艰难。有点奸诈手段的,小老板便能当得有滋有味,却一定做不大。能够做大的,是那些有毒辣手段的人,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这就是阴谋。等你终于功成名就,名动江湖,就不能仅仅只会下三烂手段了。就算你对这些手段玩得再溜,也一定要收起来,规规矩矩做人,本本分分做事。所有手段,看上去一定要经得起阳光的照射,否则,总有一天,你会翻船倒舵。官场也是如此,县级官员,需要的是霸蛮,是硬手段,市委书记这一级,很可能就是强权和智权的分水岭,此时,强权会显得很无力,许多事,必须借助智慧来完成。一个只会使用强权的人,很可能无法迈过这一关。
自己是不是要点醒他一下?如果要点,该怎么点?唐小舟反复想着,觉得有些话不能直说,得绕个弯子。可这个弯子该怎么绕呢?难度实在有些大。后来猛然记起不久前召开的市长论坛晚宴上,赵德良讲起将相和的故事。
陈运达担任省长后,推行了一项新政,每年年底举行一次市州首脑会议,出席会议的,是市州政府正副职。这是一个论坛式的会议,有人私下里称为市长论坛,也有点类似于大范围的政府决策会。会议在每年的十一月底或者十二月初召开,会期三天。
唐小舟说,前几天召开市长会议,你们是谁来的?
钟绍基说,这是政府口的会议,以前我每年都参加,今年没有参加。我听说,最后的晚宴上,还出了点事?
唐小舟知道他说的什么,说,你也听说了?
钟绍基说,下面都在传,听说了一点点。
唐小舟问,你都听说了些什么?
钟绍基说,好像说,赵书记开始并没有准备讲话,运达省长突然宣布请他作重要指示,弄得他有些被动。
看来官场真是无秘密可言。钟绍基所说,基本是对的。
会议准备期间,余丹鸿对赵德良说,政府那边,希望赵书记出席一下。赵德良对这个市长论坛有点看法,觉得陈运达弄出这么个会议,是个花架子,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可毕竟全省的政府一二把手全都来了,陈运达又公开表示了这一意思,怎么看,也像是很尊重赵德良了。赵德良只好答应参加。
余丹鸿又说,政府那边的意思是请赵书记说几句话。
赵德良说,政府的会议,还是运达同志说比较好,话我就不说了,过去敬一杯酒可以。余丹鸿将这个意思转达给政府办公厅,那边也没有再坚持,省委办公厅没有替赵德良准备讲稿。
当晚的宴会上,陈运达搞了一次突然袭击,向大家宣布,请赵书记作重要指示。
此话一出,赵德良便被推到了台面,绝对不能说,我没有准备,省委办公厅没有替我准备讲稿,这个话我不讲。好在赵德良应付局面的能力非常强,他站起来侃侃而谈。
唐小舟对钟绍基说,赵书记的口才真是不错,他给大家讲了将相和的故事。
这个故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中学课文里学过。
蔺相如原本不过是赵国公卿家的舍人。所谓舍人,也就是卿大夫所养的士,按今天的理解,有点像高级公务员私人开的研究生班。秦王听说赵王有和氏璧,便说要借来看看。赵王知道,和氏璧一旦进入秦王宫,肯定出不来。赵国的兵力比秦国弱,秦国就算强行将和氏璧留下,赵王也无可奈何。思来想去,既不能得罪秦王,又不想失去和氏璧,最好的办法,找一个能干的人借机行事。于是,蔺相如被选中。
蔺相如巧与秦王周旋,最终完璧归赵。蔺相如回到赵国,得到赵王的重用,位列上卿,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总理。这个任命,令老将廉颇大为不服。廉颇的地位,大概相当于国防部长。他这个国防部长是靠杀敌杀出来的,军功卓著,现在却让他屈居一个口舌之士下面,当然抱屈。廉颇是个直性子,做出很多事,诋毁蔺相如。蔺相如却处处退让。最终,蔺相如向廉颇说明,我这样做,并不是怕你,而是国家大事,掌握在将和相的手中,将相不和,是国家之大不幸。廉颇明白这个道理之后,负荆请罪。
唐小舟说,赵书记当然没有详细介绍这个将相和的故事,这个故事,大家都知道。他只是说,最近,我又读了一遍将相和,有些新的想法。我在想,我们都熟悉的廉颇和蔺相如的故事,发生在两个性格不同经历不同的人身上,有没有一种可能,类似的事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也就是说,某一个人的心里,既装着一个廉颇,又装着一个蔺相如,结果,廉颇和蔺相如在这个人的心里打架。有这种可能吗?我的看法是,肯定有。我们是人,每个人骨子里都有些血性,这就很像廉颇。凭着这股血性,我们闯出了一番事业。事业一旦闯出来,就不仅仅只是一个创业的问题,可能还有一个守业的问题。创业和守业,如果用今天的话说,守业就是稳定,创业就是发展,这是一个稳定和发展的问题。单纯的创业,可以凭着老廉颇的血性来解决,一往无前。但既要稳定又要发展,单凭血性,恐怕很难解决问题。这时候,更多的需要蔺相如的智慧和机变。由此啊,我想到了我们这些领导们,怎样才能当好一个领导?要我说,当一个好的领导,其内心深处,就要懂得演一曲将相和,要懂得进和退的平衡。古人总结得好呀,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这就是告诉我们,干任何事,都有一个将相的辩证关系,都有一个文武之道,文永远都摆在武的前面。现在,我们搞经济建设,很强调软实力建设。我在想,这个软实力,恐怕不仅仅只是我们所理解的一个城市政治环境经济环境建设,也涉及到我们的领导干部自身的软实力建设。我们搞工作,恐怕也要学会软硬两只手,要讲究点文武之道。
钟绍基果然是修炼成精的人,立即明白了唐小舟的意思,再一次掏出烟,往唐小舟的手里塞。
唐小舟说,不抽了。
钟绍基说,再抽一支。
唐小舟只好接过来。钟绍基一边替他点烟一边说,老弟果然是高人。
唐小舟说,我是什么高人了?
钟绍基说,你这个小弟,我认对了。你既然不说明,我也不多说了。我们心照不宣。
此后,还常常有雷江市常委会吵架的消息传来,不过,传出的消息,和以前略有不同。以前但凡提到雷江市吵架,总是钟绍基和刘延光对吵,两个人你拍我的桌子我拍你的桌子,谁也不让谁。现在情况变了,刘延光大吵大闹,钟绍基却不动声色。遇到原则性问题,无论刘延光怎么吵,钟绍基最终都会强硬地表示,我不同意。
毕竟是集体表决,某一个决议,并非市委书记不同意,就无法通过,市委书记在常委会里面也仅仅只有一票,如果多数票通过了,市委书记反对,也阻止不了。一般来说,常委们也会审时度势,他们表决的时候,更容易倾向于强势一方的意见。以前,雷江市市委常委会吵得不亦乐乎,谁也不让谁,谁也不占强势,其他常委,无所适从,更多的人只好骑墙。
现在,钟绍基改变了做法,刘延光吵的时候,他不出声。等到表决的时候,他非常坚持地说,看来,这件事,常委中存在一定分歧。这样吧,下面,我们表决,赞成的请举手。他虽然说赞成的请举手,可他自己不举手,显然就是不赞成,其他常委怎么表态?举手的话,就是赞成刘延光反对钟绍基。钟绍基是省委派来当市委书记的,公开反对钟绍基,就是公开反对省委。刘延光是雷江市人大选举的,代表的只是雷江市。
最初,投反对票的,只有钟绍基一个人。他就像孤独的战士,尽管知道这样做没有丝毫意义,仍然顽强地坚持着。
一段时间之后,变化出现了。并不是刘延光所有的一切都能照顾到每一个常委的利益,有的决定,甚至可能损害某个常委的利益。这个常委,自然就站在钟绍基一边投了反对票。这个反对票一出,刘延光顿时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事后在多个场合,将这位常委骂得狗血喷头,也就彻底地得罪了这位常委。另一次,有两个常委觉得刘延光考虑不周,可能存在隐患,投了弃权票。如此一来,这两个人又把刘延光得罪了。刘延光再一次在不同的场合骂了很多难听的话。此时,常委之中,便有四个人投刘延光的反对票,虽然没有达到多数,钟绍基却会借机说,到会的九个常委五个赞成,虽然超过了半数,但反对票和弃权票有四票,这事,是不是暂时放一放,下次常委会再议?
是啊,五票赞成四票反对,刘延光若想硬行通过,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常委会是要记录的,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记录在案。钟绍基所说,并无不妥,四个常委反对或者弃权,反对票确实太过集中,暂缓一步,并没有错。刘延光还要硬性通过的话,将来万一出了什么事,责任就是他一个人承担了。其他常委也感到风向正在变化,他们并不是刘延光养的狗,没有必要和刘延光穿一条裤子。再因为各种各样的利害冲突,刘延光和常委们渐行渐远。一段时间之后,钟绍基控制了常委会。
有一次,余丹鸿向赵德良汇报雷江的情况,赵德良随口说,绍基同志不错,学会戒急用忍了。
事后,唐小舟给钟绍基发了一条短信,写道:上曰:绍基同志不错,学会戒急用忍了。钟绍基自然知道其意,明白自己在赵德良心目中的形象,正在悄然改变,回复道,一切尽在不言中。
比较麻烦的是帮赵世伦的忙,唐小舟始终没想好怎么帮。
这件事,倒不是难做,而是他不愿意做。如果不是被赵世伦压制,自己可能早不是今天这般模样。对于这个人,不仅自己应该仇恨,还应该教育子孙后代仇恨,将这种仇恨世世代代传下去。他的内心深处,两个自我在激烈斗争。一个说,你忘了这些年他是怎么对待你的?你不仅不能帮他,还应该找个机会狠狠地报复他。另一个说,你仔细想一想,你现在不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官场一员。既然是官员,你就不能再有老百姓的思维方式,而应该拥有官员的思维方式。官场之上,从来就没有敌人和朋友,没有对和错,只有取和舍。有利则取无利则舍,既无害也无利,那就多栽花少栽刺。
最终,他想到了黎兆平和张承明之间的争斗。黎兆平是唐小舟的学兄,也是他的偶像。当初,黎兆平和张承明之间的争斗,比他和赵世伦之间,激烈尖锐得多。最终,黎兆平和张承明还是妥协了。他想,黎兆平决定妥协的时候,和自己此时的心情大概颇多相似,定然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挣扎。事过之后回过头去看这件事,显然出现了双赢局面,也说明了一个道理,和则两赢,斗则两亏。想通这一点,唐小舟便下定了决心,替赵世伦安排个时间。
眼看春节将至,党政部门格外忙碌,许多会议,全都集中在年底年初,还有很多事务性工作,也都集中在这个时候,领导的日程,每天都排得满满的,一点空闲都没有。别说一些看似并不重要的会见,就算是平常例行的文件,只要能拖的,也都拖了下来。除非是急件,必须立即处理的,由秘书特别说明,领导才会在乘车前往某一次会议的途中,或者是参加某一次宴会之前的片刻,匆匆地看一看,写上几个字的批示。
被压下来的文件中,有梅尚玲以及省公安厅送来的王会庄案和曹满江案调查报告。
王会庄案因为王会庄的死亡,调查工作,也就仅仅限于王会庄本人,无法涉及其他人。与官场相关的更深内幕,随着王会庄的死亡,成了永远的秘密。纪委已经调查清楚,王会庄有存款和不动产各七百余万。但这一千五百多万中,已经查实属于受贿的,只有三百六十余万,其余的,均属于来源不明财产。因为无法确认他的这些财产来源,只能就此结案。可这件案子,并不是纪委说结就能结的,纪委毕竟是受省委常委会委托对其进行常规督查时发现问题的,此案还需要省委常委会一个态度。
曹满江案就更加复杂。从已经查实的证据看,曹满江与王会庄之间,并无直接利害关联。既然没有利害关联,曹满江为什么谋杀王会庄?曹满江承认说,因为当初他曾主持对王会庄的调查,薛靖海收受了王会庄的贿赂。他自己是本案的主办人,玩忽职守,没有仔细调查核实就听凭薛靖海一面之词结案,严重渎职。他之所以杀王会庄,是想掩盖自己的渎职。
这个理由非常牵强,没有人会相信。可曹满江一口咬定就这个理由,公安厅刑警总队再没有新的线索,根本无法查下去。纪委方面,自然对曹满江的财产情况进行了调查,结果发现,曹满江来源不明财产十分可观,有九百多万。
曹满江承认这些钱是灰色收入,却否认是受贿。他给纪委调查组算了一笔账。他说,作为省纪委的处长,他在这个职位已经干了十几年,常年在下面地市走动查案,每下去一次,至少可以获几万元灰色收入,有时甚至多达几十万。所谓灰色收入包括哪些?人家送的烟酒土特产纪念品等,这是人人下去都会有的。客气一些的单位,送几条烟几瓶酒,或者冬虫夏草什么的,价值几万都有可能。此外,还有些单位考虑到上级领导晚上无聊,陪领导打个工作麻将什么的,几千上万元收入是平常事。到了过年过节,单位同事会到家里走动,下面的一些同志,也会上来走动。平均算下来,一年四五十万收入,一点都不夸张。他工作二十多年,几百万元,再正常不过。
曹满江承认自己谋杀了王会庄,却对其他罪行一概否认。专案组无法查下去,只好写了结案报告,递给省委。
唐小舟知道赵德良关心这两起案子,有意将两份报告摆在最上面。好多天过去了,赵德良那里没有任何消息。不仅没有消息,甚至有一次,他听到陈运达问起此事。
陈运达说,德良同志,有关王会庄和曹满江的案子,下面有很多议论。
赵德良问,是吗?都有些什么议论?
陈运达说,有人说,之所以迟迟没有结果,是因为很多人在替他们活动。这两个案子,不宜再拖呀,拖下去,对安定团结不利。马上过春节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出事呀。
赵德良说,案子的事,我们就不要插手了吧?由具体的办案部门自己解决好了。
他的话虽然这样说,两份报告压在他那里不签字,具体办案部门,怎么解决?
唐小舟暗暗琢磨赵德良的想法,渐渐有些心得。
赵德良之所以不批示,可能有两种心理,一是不甘心,二是要留有后着,伺机而动。
王会庄案,表面上与曹满江没有关系。就算曹满江说的理由成立,也只是渎职,最多是纪律或者行政处分,够不上刑罚,即使够得上,估计也是一个缓刑。这起谋杀案的背后,肯定还有更为复杂的原因。复杂的原因是什么?目前可知的线索是,曹满江的老婆和柳泉市市委书记叶万昌的老婆是表姐妹,两家虽然并没有太多表面上的来往,可调查后发现,两家非常亲密。这就不能不让人怀疑,王会庄案可能牵连叶万昌,而叶万昌为了保住自己,指使曹满江将王会庄杀人灭口。
民间还有一种说法,说王会庄如果坦白的话,会揭出一个惊天大黑幕,这个黑幕就是柳泉市买官卖官。民间传说,在柳泉市,所有官位都是明码实价,只要你出得起钱,就能买得到。而这个买官卖官的总经理,就是叶万昌。叶万昌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是因为他这个总经理背后,还有一个董事长。这个董事长,便是陈运达。
赵德良不甘心,自然是因为此案未能更进一步掀开黑幕,哪怕是将黑幕的一角掀开,都是一大胜利。
换个角度想一想,如果柳泉市真的如市井所说,所有的官帽全部标价出售,这样的黑幕,却是不能完全揭开的。毕竟,他赵德良是省委书记嘛,他如果将柳泉市官场一窝端了,或许可以落下个铁面无私的美名。可这美名,无助于他在江南省开展工作,整个江南省官场,很可能因为他的这项美名,对他敬而远之。除非他有能力有办法将整个江南省官场一窝端了,否则,他将在这里无法立足。
从这种意义上说,公安厅以及纪委要求对这两起案件结案,是有其道理的。陈运达说,与此相关的议论太多,对稳定不利,最好是快点有个结果,同样是有道理的。权力并不在乎真相,也不在乎结果,权力仅仅只在乎权力的平衡。
赵德良为什么迟迟不批复呢?真的因为年底事太多太忙,顾不过来?
唐小舟并不认为如此。他觉得,赵德良其实也清楚,这两起案子,只能如此结案,但是,他将结案的时间尽量往后拖,对某些人来说,也是一种威慑。
梅尚玲再一次打唐小舟的电话问起此事时,唐小舟说,年底太忙了,还没顾上吧。
梅尚玲说,可是,眼看要过春节了,专案组怎么办?撤还是不撤?
唐小舟自作了一次主张,对梅尚玲说,我建议你别撤。不光不撤,还要趁着春节期间搞点响动出来。比如抓一抓廉政建设宣传什么的。
至于赵世伦的事,唐小舟终于抓到了一个机会。
晚上,赵德良出席老干局组织的迎春茶会。茶会名义上是老干局组织,实际是办公厅张罗。茶会分两个部分,下午是部分老同志的茶会,晚上是酒会。有些老同志,人虽然退下来了,参政议政的热情却很高涨,平常,他们没什么机会见到省委书记,现在省委书记坐在他们面前,他们终于捞到了机会,说了很多话。
唐小舟在一旁听着,心里颇不是滋味,他无数次冒出一个词,为老不尊。这些人,毕竟已经离开领导岗位,对于目前的情况并不是太了解,凭着道听途说的一些东西,胡乱放炮。也有些老同志,极有可能受了某些人蛊惑,还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大放厥词。
他们的意见集中起来,共有几点。
第一点,说赵德良太懦弱,完全没有一个省委书记的魄力。到江南省一年时间,下面班子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妥善解决,虽然调整了几次班子,都是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说明这届省委班子考虑问题缺乏全局观,进而怀疑本届班子对权力的控制能力。
唐小舟很想和这些老干部辩论一番。他会说,你们知道盲人摸象的故事,对不对?盲人摸象之所以摸不准,就在于信息不对称,他们无法全面准确地把握事物的全部,只是凭着自己的片面感知,做出错误的判断。某些老干部谈到的问题,正是盲人摸象的结果。省委书记上任,就一定要对下面的班子来个大调整?这是谁定的规矩?这种办法,或许适合一时一地一人,并不一定适合所有地方所有人。省委书记如果不进行这样的调整,就说明他工作没有魄力?魄力与班子调整之间,怎么产生逻辑联系的?显然是片面之词嘛。权力控制能力和班子调整,就更没有逻辑联系了。省委书记的权力控制力弱吗?江南省并没有出现大的波动,这难道不能说明问题?
第二点意见,这届省委上任已经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提出大政方针。
中央班子每一届,都会提出一个纲领性的指导思想,比如邓小平同志提出改革开放,解放思想。江泽民同志担任第一任党的总书记时,提出三讲,连任党的总书记时,提出三个代表。胡锦涛同志担任党的总书记后提出科学发展观。
江南省这届省委呢?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提出一个指导思想,这容易造成全省党员干部缺乏统一的目标,出现思想混乱。除了没有确定指导思想之外,对经济工作,省委采取了放任态度,这也是不对的。尽管经济工作,主要由政府抓,可政府工作,毕竟在党的领导之下。经济工作,是当前中国的主要工作,党不抓主要工作,那该抓什么?
对此,唐小舟同样是一肚子看法。党要管党,这是大家早已经形成共识的,党如果什么都抓,那还要政府干什么?至于说指导思想,这就更加的大谬了。一个国家一个政党,只可能有一个政治目标一个指导思想,每个省,是不是一定需要在这个总纲之下,列出一个分纲?恐怕是见仁见智。
第三个反响较为强烈的意见是与王会庄案以及曹满江案相关的。有老干部说,这两个案子,难道就那么复杂吗?据说有关部门已经调查完毕,为什么拖着不结案?案子不结,造成谣言满天飞,有些人惟恐天下不乱,抓住一切机会抹黑共产党抹黑社会主义。现在不是已经有了一种言论,说江南省官场是一团黑,所有官员,全都是腐败分子吗?不是有人说,整个江南省的官员体系已经烂透了,其根源,在高层,在前几任省委主要领导,因为他们用人的时候,不是任人为贤,而是看走哪条线,送了多少东西吗?这样下去,是会出大乱子的,局面是会失控的。
唐小舟怀疑,这些言论,很可能是受人鼓动。王会庄案才多长时间?从双规到现在,还不到半年嘛。哪一件双规案,在半年之内没有结案,便闹出如此之多的怪话来了?而曹满江案发生至今的时间更短。为什么有人希望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匆匆结案,这难道不值得思考?
唐小舟无数次观察赵德良,见他始终面带微笑,每一个人发言,他都认真地听,仔细地记录。当然,他到底写没写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至少从表面上看,他是在认真记的。看到这一点,唐小舟真的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才是真正的政治家嘛,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局面,都能够保持冷静,保持良好的心态。这样的修为,真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除此之外,那些老干部还提了其他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与参政议政的关系不大,更多的涉及老干部自身的利益,诸如大多数老干部的住房都很破旧,能不能集中修缮一次。但凡遇到这类问题,能当场拍板的,赵德良便会指示相关部门限期解决。
后来唐小舟才知道,赵德良并不像表面那般冷静。
人或许可以通过训练等方式,让自己的表情得到高度控制。但有些东西,并不是强大的意志力所能控制的,比如酒量的变化。一个人的酒量,往往是定数,由于情绪的影响,不同情绪段,酒量会有适当的增减,而情绪影响较大的时候,增减的幅度也会大。赵德良的酒量,整个江南官场,没有人知道。他是省委书记,他说不喝就不喝,他说喝就喝,没有人敢劝他酒。只有那种大家都是省委书记或者大家全都没有职位顾忌的场合,他才可能放开量喝。这样的场合,一般人是见不到的,唐小舟是他的秘书,又十分细心,因此见到过几次。
这次和老干部一起喝酒,参加的人数很多,有级别的人也多,已离职的老省委书记,就有四位,副书记有十几位,正省级老领导,共有三十几位。如果这些人都给赵德良敬酒,他恐怕不能说不喝。办公厅事前做足了准备,酒杯故意找那种特小的,一杯只有一钱多。赵德良敬酒的时候,身边有一位服务员跟着,唐小舟特别交待,每次给赵书记倒酒,不准倒满,只能倒一半。到了后来,唐小舟瞅准机会,将服务员手里的酒换成了水。唐小舟对赵德良的酒量很有把握,觉得这样的量,对于他来说,不在话下。
可实际上,酒席散时,他还是有了微微醉意。
离开宴会厅,余丹鸿殷勤地跟过来。赵德良说,小舟陪我回去就行了,丹鸿同志,你忙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吧。
唐小舟想,今天应该是个机会,便给赵世伦发了短信,叫他到七号楼前等着。
赵世伦显然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半个小时后,唐小舟接到他的短信,说是已经到了。唐小舟回复了两个字:稍等。
回到房间后,唐小舟吩咐赵薇给赵书记放热水。赵薇扶着赵德良在沙发上坐下,既带关切又带责怪地对唐小舟说,怎么喝这么多酒?
赵德良说,没事,有一点点感觉而已。
赵薇去放热水的时候,唐小舟替他沏了一杯浓茶。赵德良进去洗澡,赵薇便坐到唐小舟身边,问他,怎么喝了这么多?
唐小舟说,一帮为老不尊的老干部,倚老卖老,能不喝吗?
赵薇说,那你难道不能想点办法?
唐小舟想,这个小丫头片子,竟然以教训的口吻和我说话,她以为她是什么人?再一想,毕竟她是赵德良身边的人呀,自己并不常在这里,而她常在,谁知道她是不是抓住机会得了道?人是不可貌相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运程,谁知道哪个人在哪个时候鸿运当头?
赵德良洗过热水澡,又喝了一杯浓茶,情绪好了很多,让唐小舟将纸墨准备好,他要练字。
唐小舟立即上楼,楼上有一间书房,里面并没有多少书,当中安排了一张大书桌。唐小舟铺好毛毡,又铺上宣纸,调好墨,赵薇轻挽着赵德良,已经进来。
赵德良的兴致很高,主动说,小舟,今天我送你一幅字,你说吧,想我写什么?
唐小舟早就想要赵德良一幅字了,可他一直不敢开口。现在,赵德良主动说出来,他还能有别的奢望?便说,老板的字,我太喜欢了,所有的我都想要。
赵德良拿着笔向他点了点,说,你呀,太贪心了吧。
唐小舟说,谁让你的字写得这么好?
赵德良开始练字,写来写去,就写一句俗语: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唐小舟暗想,难道说,赵德良准备将这两句话送给自己?那么,他到底是给自己送字,还是送话?大概由于下午的活动,让他心里有些感慨,此时是有感而发吧。写了很多幅,虽然全都有题款,却并没有盖章。后来,他对唐小舟说,你自己选吧,你喜欢哪一幅?
赵德良的字很有特点,在章法和布局上,充分吸取了毛体的优点,显得狂放和张扬,但在笔法上,又融合了魏碑和隶书的元素,单个字看,显得敦厚温平。唐小舟于是想,字如其人,赵德良的字,是很能体现其特点的。表面上,他很稳重,拿得住场子控得住局面,内心深处,他又是一个豪放的人,不太循规蹈矩。可无论怎么施展,底线不会逾越,总还有章法,自成格局,绝不因他人的影响而改变。从旁观察赵德良的为人以及施政,与他的字如出一辙。对于赵德良的心灵脉络,唐小舟觉得自己是把握得很准的。
从中挑了一幅,唐小舟说,这是今晚的上品,就要这一幅。
赵德良说了一声你的眼光不错,便拿起印章,盖了上去。
拿过这幅字,唐小舟立即下楼,说,我得快点藏起来,不然,老板后悔了又收回去,我就亏大了。
赵德良开玩笑说,难道你的老板就是这么小气的人?
赵薇在一旁说,你送了一幅给唐哥,是不是也应该送一幅给我?
赵德良说,好,我今天就破个例,你喜欢哪一幅?
赵薇挑字的时候,唐小舟已经下楼。他藏字是假,找这个机会拉开与赵德良的距离是真。下楼时,他给赵世伦发了一则短信,只有几个字:给我打电话。
刚刚将字放好,赵世伦的电话进来了。唐小舟一边接听,一边往楼上走,到了楼上,赵德良已经完成了今天的练字,正在收摊子。
唐小舟对着手机说,我等一下再和你联系,挂断了电话,对赵德良说,赵书记,日报社的赵总编辑说已经到了门口,他想见见你。
赵德良问,赵世伦?他有什么事?
唐小舟说,不知道,他没说。
赵德良想了想,说,那好,你让他到客厅里等着。
赵德良洗完澡后穿的是睡衣,他要进房间换衣服。赵薇跟进去服侍他。唐小舟下楼,打开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让他全身一震。他站在门口,向前望去,不远处的树下,有一个人影走来走去,面前有一星光亮闪动着,在抽烟。见赵德良的门开了,屋里的光线向外射出来,赵世伦立即扔掉烟头,快步走过来。
唐小舟见了他,说,你先进来吧,赵书记一会儿就下来。
赵世伦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闻到一股很浓的烟味。唐小舟说,怎么抽这么多烟?你知道赵书记不抽烟,最讨厌家里有烟味。
赵世伦一下子傻了,说,哎呀,我把这事忘了,那怎么办?
唐小舟说,算了。我能做的都做了,下面看你的了。
赵世伦说,我知道,这已经非常感谢了。
将赵世伦让到客厅里坐下,接过他脱下的大衣、围巾和帽子,挂在旁边的衣帽钩上,又替他倒上茶,说声你先坐一下,便上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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