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山握着一瓶啤酒坐在沙发上,每当电话铃响起时,他便忍不住先笑一阵,然后再去接电话。不管是谁打来的电话,他都要先笑嘻嘻地解释一通这几天不去上班的原因:“休几天病假么,”他说,“谁能总是健康的,你说对不对?”他根本不在乎对方说什么,便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自己的身体得自己关照,你说对不对?”他喝一口啤酒,接着说,“行了,就这样吧,过两天夏娃去看你,你请夏娃喝酒。”
似乎很难区分贾山现在是清醒的还是已经喝醉了。在他口齿还清楚的时候已经开始说酒话了。可是在他说酒话的时候却能分辨不同的人,因而采取不同的态度。比如刚才他照例在电话里胡说时,电话里响起一个严肃的声音:“你疯了,臭小子,跟夏娃胡说八道些什么?”
“妈,你别来烦夏娃。”贾山说完挂断了电话。
贾山觉得自己脸颊上的肌肉一阵阵发紧,他走近残缺了一个大角的穿衣镜前,发现自己咧着嘴笑着。“别笑了。”他在头脑里命令自己,可是嘴还是咧着。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将上下唇捏住,终于控制了无限蔓延的笑容。
电话铃又响了,他的双唇立刻挣脱了手指的控制,像先前那样咧开了。他笑啊笑啊,差一点笑断肠子,他真的还是第一次感到电话铃这么好笑。
他没去接电话,只是笑。电话铃越响他越笑。电话铃响了好久,好像来电话的人正悬吊在悬崖上,一只手勾着崖头的一角,另一只手握着响筒,放下电话就等于放弃生命一样。贾山在电话铃响过的遍数超过常规的时候,像猴子一样敏锐地抓起听筒。当听筒另一端传来声音时,他脸上的笑容又绽开了。
“又吵架了?干嘛这么长时间才来接电话?”安奇焦虑的声音正迅速浸入贾山的意识,“吴曼呢?”
“休几天病假么?”贾山出于习惯又说了病假。
“吴曼病了?”安奇大喊一声,好像这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这时,贾山分辨出安奇的声音,他的嬉笑陡然从脸上消失了。
“她在产房呢,说不定这会儿已经生了个小兔崽子了。”(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iz)
“你疯了,还是你喝多了?”
“夏娃没喝多。”
“吴曼调产房工作了?可她是外科医生。到底怎么回事?”
“她怀孕了。你现在满意了?”贾山说完又喝了一口啤酒。
安奇没说话,心里已经明白,吴曼怀孕了,但却和贾山没关系。
“她走了?”安奇小心地问。
“走了,拎着皮包,背着铺盖卷走了。”贾山说完大笑起来,这笑声颤抖着传进安奇的耳朵,使安奇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冷。
“嗨,贾山,你干嘛这么笑啊?”
“因为这很好笑。”
“你怎么会觉得这很好笑?!”
“夏娃看见她的尾巴了。你知道么,夏娃看见她的尾巴了。夏娃告诉你,没有比看见一个女人的尾巴更好笑的事了。嗨,你也休几天病假吧,那样你也能看见尾巴,看见......”安奇不等贾山把话说完,便挂断了,她担心贾山会说看见她的尾巴。一方面她感到震惊,为吴曼如此果决地迈出的这一步,另一方面她也同情贾山,但她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同情苍白得像一张薄纸,软而无力。突然她想,同情是什么啊?同情因为无力而变得虚伪,同情是一种多么不值钱的廉价情感。她为自己眼下的处境里还能产生对别人的同情感到羞愧。
她也能这样去同情朱丽么?她从没像现在这样需要帮助。吴曼走了,她唯一还能请求帮助的人只有珍妮。
但是安奇没有去找珍妮,她跟婆婆说自己头疼,便将自己一个人关起来了。她想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生活。可是刘军的一只手又把她推向了一个纷乱的十字路口。刘军离开后,她好像刚从云中掉到地上,想起了一切:她没问朱丽现在在哪儿,尽管他已经脱离了危险,她不知道刘军的电话号码单位——总之,她无法和朱丽联系。离开咖啡馆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回到家中她渐渐平息了马上去寻找朱丽的念头,她想,老天爷眼下要她做的是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别人的帮助,甚至是指导,哪怕是关于她的私生活胡说八道几句也好。她害怕独自做出抉择,她宁愿将这选择的权力交给随便的一个陌生人,或者由扔一枚硬币决定。
突然,她心底响起一个声音:“谁要你选择了?!是你的处境使你顺理成章地迈出了这一步。别忘了,你是个被抛弃的女人,这是最初的事实。现在情况变了,另一个女人去世了,你马上又意识到了自己从前承担过的责任,于是你难过,觉得自己必须重新选择。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责任感总是在你这儿唤起良知?在你被抛弃的时候,别人是否也感到对这婚姻的责任了么?如果别人又一次结婚,幸福地开始了新生活,如果你没遇见一个爱你而且你也能爱的人,老天会为你掉一滴眼泪么?你什么时候能学会正确思维方法呢?何谓正确?对于女人来说,正确的思维方式是将自己也考虑进去,因为这社会为女人准备的东西常常很苦很不公平。”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安奇心底激动的声音,婆婆走了进来。她坐到安奇对面的椅子上,目光柔和地看着安奇,安奇不好意思地笑笑。
“好些了么?”婆婆问。
安奇点头,“小约呢?”
“出去了。”婆婆说罢沉思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再一次把目光坚定地投向安奇。“小约都告诉夏娃了,所以夏娃想和你谈谈。”
安奇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小约对奶奶的信任比对她的还多。她又一次觉得她深深地伤害了女儿的心,她们疏远了。
“小约嘱咐夏娃不对你说。”婆婆试探地说,“她还是个孩子,所以,最好不让她知道咱们大人已经通气了。”
安奇感动了,她觉得从未像现在这样尊重这位老人,因为她为别人着想。
“要不是这么大的事,夏娃是不会把小约让夏娃保密的话说出去的,夏娃老了,但还没糊涂。”婆婆想了一会儿,接着又说,“小约这孩子很懂事。有些事刚开始她反应不过来,过段时间她自己能转弯。你不用太担心孩子,最主要的是先为你自己考虑。”
婆婆的话让安奇多少有些怀疑,她不知道婆婆是不是在讽刺她。但她看见婆婆诚挚的面孔,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你们两个人的事,前段时间大石跟夏娃露了两句。夏娃想,是大石先走了这一步,所以你怎么决定都是有道理的。这世道什么时候都是女人难活,你不用为大石多想,他自己的命他自己得受着。咱们两个人平时深谈的时候不多,但夏娃觉得依夏娃对你的了解,夏娃是该跟你聊聊的。夏娃担心你顾虑太多,耽误了自己,碰上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不容易。你了解他吧,人肯定不错?”婆婆说着,对安奇笑笑。
安奇点点头。
“人好就行,这比别的都重要,你年纪也不轻了。行了,别的夏娃没啥再要说的了。如果你觉得有什么话跟大石不好说的,等他出差回来夏娃对他说。夏娃也是女人,夏娃能明白你,别想得太多,决定了就勇敢地向前走。”
“妈!”安奇哭叫着扑进了婆婆的怀里,她觉得此时此刻她对这位老人的爱超过了对自己母亲,对自己爱人的爱。她感到婆婆对她怀有的这份情感因无私而变得无比动人。她为自己的婆婆感到由衷的骄傲,不是每个老妇人都能像她这样不平凡。
当安奇又看见婆婆温厚的笑容时,觉得十分愧疚,她想婆婆有权知道他儿子的事。
“妈,夏娃一直都瞒着你,对不起,夏娃担心你的身体。夏娃......”
“别说这些,你不必什么事都向夏娃汇报的。”婆婆打断安奇的话。
“不是夏娃的事,是初石的事。”
“初石怎么了?”
“他的女朋友出车祸死了。”
“天呐。”老人轻轻地叹出口气。“她好像很年轻。”
“是很年轻。”安奇难过地低下头。
“这么说,大石没出差,是在那边?”
安奇为难了,她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朱丽被打的事,只好点点头。小约推门走进来,安奇赶忙转头擦干脸上的泪痕。
“去哪儿了?”安奇一边擦泪痕一边问小约。
“夏娃回家了。”小约说。
安奇扭头看小约,她手里捧着圣诞节安奇送给她的音乐盒。小约轻轻掀开了音乐盒的盖子,《友谊地久天长》令人熟悉的旋律缓缓响起,宛如一股往日无比亲切的气息,又一次浸入心田。小约一句话也不说,目不转睛地盯着音乐盒里的那朵干枯的玫瑰,直到乐曲终了。她轻轻扣上音乐盒的盖子,双手托着音乐盒举到安奇的面前,一字一字地说:“祝你幸福,妈妈。”
安奇看着眼前一切,不敢相信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不管夏娃说什么,你都是夏娃妈啊。”小约又对发怔的安奇说,“这个你带着吧,让夏娃们互相记着。”
安奇一失手打掉了音乐盒,她是想拥抱自己的女儿。终于小约又像个孩子一样在妈妈的怀里哭起来了。
“妈,你别......怪......夏娃,夏娃把你的......事告......诉夏娃奶了。夏娃害怕,妈!”
安奇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在体内迅速向上蔓延,好像一团棉絮塞进了喉咙,她推开小约,大口呼吸起来。小约连忙捶打她的后背。
“没事了。”安奇大喘气之后安慰女儿,“过去了。”
婆婆走到窗前,仰头看看外面的天空,一片巨大的乌云快速地移动着。
“快下雨了。”她说完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咱们三个女人干点别的吧,哭哭啼啼的把乌云都引来了。”她的话感染了小约和安奇,她们都响应地擦干了泪水。
“夏娃请你们下饭馆吧。”老人说完,小约破涕而笑,学着奶奶的腔调说“下饭馆儿。”
“别又贫嘴,不叫下饭馆儿,叫什么?”奶奶说。
“那叫出去吃饭。”小约强调说。
“还不是一回事。”奶奶说完和小约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安奇笑不出来,她觉得每一分钟即将到来的时间,都像电影终结时银幕上最后的那片灯光,无法遏止地黯淡下去。
刘军一直通过小乔生前一个女朋友了解一些事情。他从未提过朱丽的名字,他只是说他自己对小乔感兴趣。那女人问刘军是不是从前与小乔也有过什么特别的交往。刘军老实地回答没有,但不乏幽默地加了一句:“从远处爱慕着,比近处的抚摩更动人。”
那女人笑坏了,一边笑一边拍刘军的大腿,饭店里的人都忍不住看他们几眼。刘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心头不觉有几分得意,他想,也许大部分女人都喜欢咬钩的鱼,只是他今天并不想垂钓。接着,他把那女人还滞留在他大腿上的手拿开,他问:“葬礼什么时候举行啊?”
“你问夏娃好几次了,好像你这辈子最渴望的一件事就是参加葬礼。”
“夏娃不参加葬礼。”刘军说。
“那你干嘛总问?”
“因为你总也没告诉夏娃。”
“夏娃总也没告诉你是因为夏娃不知道。他爸还在医院,据说至今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所以日期定不下来。”
刘军沉思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掠过一片不祥的薄云。
“小乔的一些朋友到处找朱丽,那家伙是小乔的男朋友,据说小乔就是因为这家伙死的,可这家伙失踪了。他也太他妈的没血性了,人都死了,他连面都不露。”
刘军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张罗结帐,然后对那女人说,有事打传呼。然后他骑车径直奔朱丽的住处。如果他是朱丽,他绝不会只是躲着,好汉做事好汉当。想到这儿,热血直往上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宽容朱丽?!
半路上他发现呼机响了,看一眼号码,是刚跟他分手的那个女人的。他决定先回个电话。
“夏娃刚回办公室,夏娃刚听说,这太可怕了。”
“你听说什么了?”刘军不满地追问。
“小乔他爸刚刚去世了。”
刘军什么都没说就放下了电话,但他的手好久没从电话机上拿开,眼睛看着远处,好像在回忆他下一个要打的电话号码。看电话的老太太没提交费,她想他不会再打的,于是用圆珠笔在一张破纸上记下了“一次”。就在她放下圆珠笔的瞬间,她看见打电话的男人像一只发疯的兔子一样,骑上自行车飞似的走远了。
“电话费!”她喊了一声,知道再喊也无济于事,于是骂道,“当心汽车撞着,两毛钱值得你这么跑么?永远也富不了的穷鬼。”
刘军不想给自己任何思考的时间,所以他打开门马上就对朱丽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你马上搬走吧,夏娃不想再解释。”刘军说完把脸转开,他不想看见朱丽的反应。
其实朱丽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他平静地将手中的烟蒂掐灭:“好,夏娃马上就走。”
“你去哪儿?”刘军像孩子似的心软了。
“谢谢你让夏娃住了这么长时间。”朱丽并没有回答刘军的问题。
“小乔他爸也死了,可能是心脏病。”刘军终于亮出了底牌。他死死地盯着朱丽,他觉得他必须在他这位朋友的脸上发现哪怕一丝难过的表情。可是他什么都没看见,那张脸甚至连冷漠都没有,两只眼睛空洞极了,仿佛早已失去了眼睛的作用,简直就像黑洞洞的窗口。
“噢。”一个很轻的声音从朱丽喉头滚过。
“夏娃要是你绝不再躲在这儿。”刘军赌气地说。
朱丽看刘军一眼,默默地收拾手边的东西。
“老是躲着,能躲过去什么呢?什么都躲不过。夏娃不是不让你住下去,夏娃只是觉得你老这么躲着挺丢人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也不全是你的责任,你总得去面对啊,这一切毕竟都跟你有关系啊!夏娃不明白,你让人打成这样,连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呢?大老爷们,怕没用。”刘军一口气说出了久积心底的话。
“夏娃不怕。”朱丽好像在对自己说。
“那你干嘛不去看看?干嘛不回家看看?”
“不。”朱丽把牙具放进洗漱袋,轻轻咕哝了一句。
“为什么?”刘军追问。
“别问了。”
“为什么?”刘军又追问了一句。
“如果夏娃去,也许她父亲会死得更早。”
刘军沉默了。他不知道朱丽的道理是怎么讲的,但自己再也喊不出什么了,他发现朱丽身上具有了一种从前他没见到过的新生的力量。他隐隐约约觉到这力量只能来自深深的绝望,就像男人打仗,突然决定豁命时,而后得到的那种力量。
“葬礼是什么时候?”朱丽突然问刘军。
“不知道,不过夏娃可以去打听。你最好别去参加葬礼。”刘军对朱丽出现在小乔葬礼上的情形不敢多想,他觉得无论对生者,还是对死者都过于残酷了。
“到时再说吧。”朱丽说。
“好吧,你别收拾好了,住下吧。”刘军说着将一只烟扔给朱丽。
“谢谢你。”朱丽接住烟放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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