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时车上刘华波坐在姜超林的001号车里,和姜超林叙起了多年前的旧事,一时间,让姜超林有了点恍然若梦的感觉。光阴过得也真是快,这一转眼,十几年就忙忙碌碌过去了,甚至连咀嚼回味的时间都没有。一路半眯着眼,听着刘华波的述说,姜超林感慨良多。
刘华波的话题一直停留在过去,停留在他们搭班子的时候:“——超林呀,我记得,平阳地区最早崛起的一批乡镇企业大都在滨海市吧?当然喽,那时候,滨海还不是市,是县。滨海这地方地广人稀呀,又靠着江边和海边,历史上就多灾多难、洪水、海啸三两年来一次,人均收入好像一直都是全市倒数第一吧?”
姜超林睁开眼说:“八二年前全市倒数第一,八三年、八四年倒数第三。”
刘华波点点头:“一九八四年后,滨海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嘛,先是把水产养殖业搞上去了,后来又把石英开采搞上去了。我记得,当时有个抓养殖业的副乡长,挺能干的,两年搞出了两个万元村,我们市委、市政府还给他发过贺电,是不是?”
姜超林想了想:“你是说王少波吧?当时是李圩子乡党委副书记,不是副乡长,他蹲点抓出的第一个万元村是海埂村,对不对?”
刘华波道:“对,对,就是海埂村,八五年的事!”
姜超林感叹说:“现在这个海埂村可不得了了,搞了个金海岸度假区,光旅游收入一年就是八千万,他们养殖集团的股票也上市了,家家小洋楼,每户的存款都不下几十万,比我这个市委书记阔多喽!”
刘华波也很感慨:“好啊,好啊,让老百姓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我们这些领导者也就问心无愧了。”
转而又问,“哎,超林,当年那个副乡长,哦,就是那个乡党委副书记王少波,干什么去了?还在我们平阳吗?”
姜超林笑道:“这样能干的家伙,我能放他走?省乡镇企业局调过,我没放,让他老老实实在平阳给我做贡献哩!哦,这个王少波已经是滨海市委书记了,现在可能就在大堤上抓抗洪!前天去看水情时,我和王少波说了,淹了滨海,他这市委书记就别干了!”(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iz)
刘华波指点着姜超林呵呵直笑:“你这家伙,还是那么不讲理。”
姜超林道:“哎,老班长,这可是当年你支持我这么做的呀,咋地位变了,立场也变了?你不想想,没有我这不讲理的市长,你当时那些英明决策咋落实!十公里的拦海防波大堤谁给你负责建?”
刘华波又笑:“那这么说,你这家长作风的根源还在我身了?”
姜超林别有意味地道:“那当然,平阳的事好坏都有你一份,所以,这些年有人告状我也从没怕过。”
想了想,又说,“不过,你也别听有些人瞎说,其实,我还是挺民主的,我说得不对,下面也敢顶回去。就说那个王少波吧,你真以为他这么驯服?才不是呢!搞金海岸度假区时,我坚决反对,那地方根本没有沙滩,你搞什么度假区呀?还金海岸!”
刘华波说:“是呀,我记得海埂村附近的海边都是岩石。”
姜超林说:“不但是海埂村,我们平阳海岸线上全是这样——你猜王少波能想出个什么主意?嘿,到外地一船船去运沙,搞人造海滩。我真发了大脾气,对王少波说:“你到哪里去搞沙我不管,有本事,你就是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挂到你滨海也行,就是有一条,产值和利润下来了,你别怪我摘你的乌纱帽!”
刘华波直乐:“这小官僚就不怕?”
姜超林摇摇头:“王少波还就不怕,还敢请我去为金海岸奠基。我真不想去,可想想,不去也不好。我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说过的,我就喜欢奠基和剪彩,别的地方我去,金海岸我就不能不去。我去了,一句话没说,一个笑脸没给他们。没想到,两年后,这金海岸还就搞成了,还就赚了大钱,把我惭愧得呀,不知说啥才好。王少波他们几次请我去金海岸休息,我都不好意思去哩。”
刘华波大笑不止:“好啊,好啊,你这家伙也有被部下将军的时候!”
姜超林说:“这军将得好,也把我将醒了。在为金海岸剪彩时,我就代表市委号召全市干部群众向滨海学习,向这个会干事、能干事的王少波学习。”
刘华波深有感触地说:“是要向这些会干事,能干事的同志们好好学习呀!我们二十年改革开放,就是摸着石头过河,谁在摸?我们上面在摸,下面也在摸嘛,许多成功的经验还就是下面创造的哩!当年的联产承包,不就是安徽凤阳的几个农民搞起来的吗?我们的改革就因此破了题嘛,也才有了今天的辉煌成就嘛。”
姜超林点点头:“说到改革的成就,我觉得还有个重要成就谈得不太多,也不太够,那就是二十年的改革开放,造就了一大批适应改革的好干部呀,像王少波这样的同志,我们平阳有一大批!”
刘华波击掌叫道:“你这观点很好,也颇有新意,不妨结合平阳这些年发展的实际好好谈一下,我让省报给你发,好不好?”
姜超林笑道:“算喽,我会写什么文章?日后只想在地方法规上做点工作了。”
刘华波也没勉强,话题一转,说起了反腐倡廉问题:“二十年改革开放,造就了一大批适应改革局面的好干部,这是大实话,也是我们干部队伍的主流。可是,不容讳言,不太好的干部、腐败的干部也不在少数,而且这种腐败的严重程度,也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老百姓意见很大。这种腐败干部哪里都有,欠发达地区有,发达地区也有。你说是不是?”
姜超林说:“这我不否认,你和省委不是不知道,我们平阳在这十年里就处理了不少这样的坏干部,六个副处以上的干部判了刑,撤职、开除党籍的还有十几个。对这种腐败干部,我的原则一直是,发现一个处理一个,决不姑息!”
刘华波赞道:“好,这个原则要坚持下去,在这个问题上,你老兄一定要旗帜鲜明支持高长河和省纪委……”
姜超林听出了刘华波话中的含意,马上补了一句:“只要真是反腐败,而不是别有用心打着反腐败的旗号做否定平阳的文章,我嘛,一定支持!坚决支持!”
刘华波苦笑着摇摇头:“超林,现在是我在和你谈这个问题,不是马万里同志和你谈这个问题嘛,你总不会怀疑我做否定平阳的文章吧?啊?”
姜超林淡然道:“否定平阳,并不是否定我一个,包括平阳干部群众,也包括你这个省委书记。我刚才就说过的,平阳的事,好坏都有你一份……”
一路说着,001号奥迪在不知不觉中驶进了灯火通明的滨海城。
在滨海市防汛指挥部门口一见到江昆华,姜超林就问:“哎,江市长,你们王书记呢?我和华波同志一路都在谈他,他咋不露面呀?啊?”
刘华波笑着说:“可能在江堤上吧?怕出了事你撤他嘛!”
江昆华看看刘华波,又看看姜超林,讷讷地说:“王书记住院了,今天下午在李圩子指挥防汛,被浪头打到江里的石头上了,头上缝了十二针……”
姜超林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有没有生命危险?”
江昆华说:“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轻度脑震荡。接了市委值班室的电话,知道你们要来,王书记还想来迎接你们,医生坚决不准……”
姜超林点点头:“医生是对的,回头我去看他。”
高长河也当即指示说:“王少波同志的事迹要报道,你们滨海准备一个材料,我让《平阳日报》的记者来写文章。另外,转告少波同志,安心养伤,不要多想工作了,我抽空也会去看他。好了,江市长,你来汇报一下滨海的防汛情况吧。”
于是,江昆华指点着沙盘和水位示意图,翻着笔记本,开始汇报,从历史上的重大水患,曾经出现过的最高水位,说到今天的严峻现实,甚至连半小时前的水位数据都报了出来。
江昆华汇报完,刘华波挥了挥手说:“好了,情况大家都知道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该来的反正都要来,走,上大堤上看看去。”
到了大堤上,看着近在脚下汹涌激荡的江水,刘华波面色凝重起来。
江堤上的风很大,刚下过雨的地又很湿,不知谁在刘华波身后滑倒了。
刘华波根本不回头,像似不知道,看看老书记姜超林,又看看新书记高长河,缓缓说开了:“这条流经我省的昌江,造福了我省八千万人民,也祸害了我省八千万人民啊。大家可能都知道,昌江城郊有个归海坝,北川附近也有个归海坝,历史上的情况是:昌江上游的水一旦大了,政府就炸开归海坝,让洪水由昌江地区或北川地区归海。于是,昌江地区和北川地区就一次次变成洪水走廊,肥水地气都被冲走了,地区经济总是上不去。”
姜超林插话说:“华波书记,我看也不能光说困难吧?总还有人的主观因素吧?北川不也是洪水走廊吗?这十几年北川就搞上去了,面貌大变样。”
刘华波知道姜超林暗指马万里,便没接这话茬,自顾自地说:“我听大军区老司令员说,一解放,周总理就对归海坝提出了批评。总理对当时我省的主要军政领导同志说:什么归海坝?我看这叫害民坝!我们的人民政府决不能再制造这种洪水走廊了。”
高长河也插上来说:“这事我也听我岳父提起过,解放后,我们在治理昌江上是花了大力气,下了大本钱的,包括我们平阳。”
刘华波说:“是呀,花了大力气,下了大本钱,才有了四十多年的平安,可九一年,我们还是被迫在北川地区泄了洪,光撤离人员安置费一项,就是一亿多。当然,也是没办法,水利专家们说,九一年碰到的是二百年来没有过的大洪水。”
姜超林提醒说:“华波书记,今后的洪水也不小,很可能接近九一年……”
刘华波吁了口气:“但愿它别超过九一年,但愿吧!再说,九一年后,昌江江堤又进行了两次大规模的加固,抗特大洪水的能力增强了许多,所以,我们一定要有信心——人定胜天!”
说这话时,刘华波再次想到:现在定平阳这个班子,看来真不是时候。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时平阳轧钢厂田立业陪着新华社记者李馨香在平阳轧钢厂采访了整整一天。上午开了个中层以上干部座谈会,下午开了个一线工人座谈会,两个会开得都火爆异常。干部们叫苦,工人们骂娘。尤其是一线工人座谈会,几乎开成了个诉苦斗争会,眼见着控制不住局势了,田立业才拉着李馨香匆匆收场。
晚上吃饭,面对着一桌子酒菜,李馨香吃不下去了,当着田立业的面,对轧钢厂厂长何卓孝说:“这桌酒菜咱别吃了,不是我讲廉政,下面单位的招待宴会我参加了不少,澳洲龙虾照吃,可这桌菜我不敢吃,也吃不下去。”
何卓孝很为难,说:“姜书记和文市长都打了招呼的,要招待好你,这……”
李馨香说:“何厂长,你别这那的了,咱就吃便饭,你们省下点招待费,帮一线工人解决点实际困难吧!算是我参加扶贫济困好不好?”
李馨香这态度让田立业肃然起敬,田立业便也说:“那就吃饭吧。”
匆匆吃了顿便饭,田立业把李馨香带到了平轧厂招待所。
在招待所,李馨香仍是愤愤不平:“……田秘,我真没想到,这个平轧厂作践了国家十二个亿不算,还坑了这么多工人!工人手里那两个钱来得容易么?你没本事轧出钢板来,强迫工人集什么资呀?”
田立业马上解释说:“李记者,这你就误会了。工人反映的情况也有片面性,集资情况我知道,根本不存在强迫。当时,平轧厂是个热门国营单位,又有国家的大投资,谁也没想到它会垮,都想往厂里挤。文市长一天就收到十几张条子。实在没办法了,何厂长他们就本着改革的思路,搞起了自愿集资,凡进平轧厂的,一人交三千块,后来,要进平轧的人还是很多,又改成了五千。”
李馨香问:“怎么就一直不还呢?这么长时间了,工人能没意见么?”
田立业苦着脸说:“怎么还?连工资都发不上了。再说,这集资款也有风险抵押金的性质,总不能赚了算自己的,亏了算国家的吧?这也不符合改革原则吧?”
李馨香很认真:“田秘,你这话不对,工人拿出的这些钱是集资,不是入股。入股当然要风险共担,集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就说到这里,一个剃着小平头的大脑袋伸进了门,随着大脑袋伸进门的,还有高喉咙大嗓门的吆喝声:“好你个田蜜蜜,故意躲我呀?”
田立业瞧着那只大脑袋乐了:“胡司令,你咋找到这里来了?”
遂又对李馨香介绍说,“这是我们镜湖市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市长胡早秋,胡司令。”
胡早秋冲着李馨香点点头,和李馨香礼节性地握了握手,又盯上了田立业,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说田蜜蜜,你耍我是不是?当真不把我们从七品的农村干部当回事了?啊?上次在镜湖不是说定了么?跨海大桥通车典礼后,你就把北京和省城的记者全带到我们镜湖来,帮我吹吹,咋到现在一个鬼影没见着?今天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你也不参加,害得我牵着狗架着鹰满城找你。找到你家,你妈说,你小子又不知在哪里接受‘酒精考验’了……”
李馨香在面前,田立业不敢太放肆,便说:“什么酒精考验?我有工作!”
胡早秋仍是没正形:“可不是有工作么——到平轧厂访贫问苦来了!新书记高长河头一天上任,你就访贫问苦,被高长河知道了,能不提你?佩服,佩服,兄弟实在是佩服!”
田立业急了:“胡司令,你别老胡说八道好不好?这位是李记者,新华社的主任记者,人家把你这话记下来,报道出去,我看你就能连提三级了!”
一听说是记者,而且是新华社的主任记者,胡早秋态度大变,忙扑过去和李馨香重新握手,以示庄重,边握手边说:“李记者,幸会,幸会,你们新华社的《每日电讯》我是每天必看的,比《人民日报》办得都好!”
田立业说:“李记者,你可别上这小子的当,他是见了哪家报社的记者夸哪家报纸办得好,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你们吹吹他……”
李馨香被逗得“格格”直笑:“田秘,我看人家胡市长能知道我们有个《每日电讯》就不简单了,是不是呀,胡市长?我们的报,你恐怕不大看吧?”
田立业讥讽说:“只要你们报上吹了他,他就会看了。”
胡早秋一点不窘:“李记者,你是田秘的朋友,在你面前,我也不说假话,我是想让你们多宣传、宣传我们镜湖,我们镜湖可是个好地方,这几年大变样了!你们不宣传,外界就不知道,我们干了那么多实事,上面也看不见……”
田立业又插了上来:“因此,我们胡司令就老是提不上去,现在还是从七品。”
胡早秋直叹气,也不知是真是假:“是呀,是呀,从七品,田秘做了市委领导,也不想法把我这个副字拿掉,我们这些农村干部就是累死,人家田秘也看不见。”
田立业说:“你从七品,我也不是正七品呀,不还副着吗?”
李馨香又笑……
气氛因此大变,平轧厂带给他们的沉闷压抑转眼间消失得无了踪影。
胡早秋是天生的外交家,很会和记者套近乎,趁着这股热乎劲,热情洋溢提议出去兜风,说是一路高速公路,四十分钟可以赶到镜湖吃鱼,顺便也可以视察一下他正上着的几盘大买卖。
李馨香动了心,用目光征求田立业的意见。
田立业不干,说:“李记者,你可别上他的当,只要咱们上了他的车,这一夜就别想安生了,他那几盘大买卖非让你看到天亮不可,为吃几条鱼犯不上。再说,咱们明天还有事,要和文市长谈轧钢厂的问题。”
胡早秋眼珠一转,又建议:“那就到我们镜湖市开的新天地娱乐城去怎么样?不远,在平阳城里,也有鱼的,四眼鲤鱼,还有保龄球、卡拉OK什么的,顺便,我也向新华社李领导和市委田领导汇报一下工作。机会难得嘛,你们也得给我们农村干部一次密切联系领导的机会呀!”
这回,没让田立业表态,李馨香先说话了:“行,胡市长,我们就去吃你一次大户了!”
田立业看得出,面前这位女记者对胡早秋产生了好感,也乐得顺水推舟,没再多说什么,和李馨香一起,上了胡早秋开会带来的那部桑塔纳。
坐在车里,李馨香问:“我看你们两人的关系好像不太一般吧?”
田立业说:“那是,在大学我们就是同学兼室友,我上铺,他下铺,做作业他尽抄我的,一直抄到毕业,连论文都是我帮他做的——哎,胡司令,我对你真可以说是情深义重了吧?”
胡早秋马上反唇相讥:“那可真是情深义重!抄你一次作业,我就得请你喝上一次酒,家里寄来的钱老不够花,连我爱人送我的回力球鞋都被迫卖给你了。李记者,你是不知道,我们田领导上大学时就有经济头脑,喝酒从来没花过钱!”
田立业说:“看看,为一双臭鞋,现在还耿耿于怀,你这个朋友,我算是白交了!你回忆一下,那双球鞋产权转移以后,你穿没穿过?穿脏了洗没洗过?”
胡早秋笑了:“总还是我吃亏吧?鞋我五块钱卖给你,酒是我们一起喝的,鞋的产权又归了你,所以,一看到你穿着那双球鞋神气活现的样子,我心里就很不平衡,就希望它是劣质产品……”
李馨香笑得喘不过气来:“你们都别说了,笑岔气就吃不成鱼了!”
田立业这才正经起来,叹了口气说:“那时候也是穷呀,我父亲是建筑工人,一月工资六十七块,家里七口人吃饭,如果当时也像今天这样,上大学要自费,我是上不起的,研究生就更别想了。”
李馨香说:“今天上大学自费不错,可大家手里有钱了,也上得起。”
田立业摇摇头:“并不是所有人都上得起,我妹妹的儿子今年就要上大学了,一家人愁得要死。我妹妹下了岗,妹夫厂里的效益又不好……”
这让李馨香颇为吃惊:“你们官至县处级,也还有这种烦恼啊?”
田立业苦起了脸:“县处级咋啦?工资就那么多,不贪不占,也就是落个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嘛!当然喽,我们手头的钱比一般老百姓经花一些!”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一时平阳宾馆在宾馆房间看完天气预报,马万里给宾馆总机打了个电话,指示接线员帮他要通昌江,找昌江市委书记钱一伟听电话。等电话的当儿,孙亚东敲门进来了,说是要汇报工作。马万里让孙亚东坐下后,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一颗心仍在昌江水情上,眼睛时不时地看一看桌上的桔红色电话机。
孙亚东察觉了马万里的心不在焉,便说:“马书记,您要是忙,我就先回去,改天到省城去专门向您做个工作汇报……”
马万里这才专心了,手一摆说:“不用,不用,高长河同志刚上任嘛,事情不少,你们没大事都少往省城跑——哦,亚东,你说,你说!”
孙亚东只得硬着头皮说:“马书记,平阳的工作真可以说是千头万绪,从我分管的角度来看,重点还在反腐倡廉上。现在看来,情况比较有利,长河同志接了姜超林,不是文春明接了姜超林,平阳的盖子应该揭开了。平阳的干部群众好像也有这个敏感,从昨天开始,市纪委门口的举报信箱就塞得满满的,反映的问题涉及方方面面,口气也都比较激烈。”
马万里问:“这个情况长河同志知道不知道呀?”
孙亚东说:“我原想先向高长河同志汇报,没想到,晚饭后刚说了几句话,还没切入正题,长河同志就被华波书记叫到滨海去了。”
马万里点点头:“我知道,滨海在防汛第一线,省委有些担心呀。”
孙亚东继续汇报说:“平阳的腐败问题,尤其是负责干部的腐败问题看来比较严重,焦点主要集中在平阳轧钢厂、烈山县,过去我也向省委和您汇报过……”
马万里挥挥手:“不要老汇报,该做的事你们就做起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孙亚东说:“我个人仍然希望省委能派个过得硬的工作组,和我们一起一查到底——当然,这事还得听长河同志的意见,看他的决心。”
马万里沉思着:“你们新班子是要先拿出个意见来,你们权限范围内的事,你们自己处理,不要老想着把问题和矛盾往上交。我再强调一下,在原则问题上,谁也别想做老好人,这话我也和长河同志说过,——我们不得罪那些腐败干部,就要得罪党,得罪人民。当然喽,真是大案要案,省里会牵头抓,也不会推。但是,亚东同志,你要记住,反腐败问题是个很慎重的问题,一定要有事实根据。”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马万里一面走过去接电话,一面又意味深长地说:“……亚东,我还要提醒你一下,揭盖子什么的你少说。省委对平阳的工作是有高度评价的,这不是华波同志的个人评价,是省委的评价,华波同志的讲话是经过省委常委会讨论通过的,你知道不知道?啊?”
孙亚东连连点头道:“马书记,你提醒得很及时,这个问题我一定注意……”
马万里摆摆手,不让孙亚东再说下去了,伸手抓起了电话:“钱一伟吗?昌江的情况怎么样呀?啊?天气预报上说,降雨过程还在继续,下三河一带又成水乡泽国了吧?”
电话里,昌江市委书记钱一伟说:“马书记,您放心,问题不大,五万人上了堤,市防汛指挥部二十四小时有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人轮流值班,出不了大漏子。哦,对了,马书记,顺便汇报一下:昨天我专门到下三河看了一下,还见到了您老父亲,老人家身体很好,家里的情况也挺好,连院子里都没积水……”
马万里火了:“钱一伟,这种时候,你往我家跑什么?啊?什么影响?怎么尽干这些让老百姓骂娘的事!我问你:下三河地区是不是淹了?”
钱一伟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有两个乡淹了……”
马万里火气更大:“两个乡淹了,我不问你不说,我家院子里没积水,你马上汇报,这就是你的工作成就?要我表扬你是不是?你钱一伟是昌江市委书记,要对昌江八百万人民负责,而不是对我马万里个人负责!”
钱一伟不敢做声了。
马万里缓了口气,又问:“顶住这场大洪水,你们有没有信心?”
钱一伟道:“有信心!马书记,我们昌江市委提出了的口号是:抗洪防汛,保卫家园,保卫改革开放取得的建设成果。干部群众的积极性都很高,尤其是沿江干部群众,现在是吃睡在大堤上,好人好事不断涌现,马书记,我向您汇报一下……”
马万里说:“好了,好了,好人好事就不要汇报了——我想问一下,如果水情接近九一年,估计损失会有多大?群众的生产和生活会不会出大问题?”
钱一伟说:“真要达到九一年的程度,就算昌江不出问题,估计也会出现比较严重的内涝。但是,有您和省委的支持和关怀,我们一定会像九一年那样渡过难关,不太担心群众的生产和生活问题。”
马万里又不高兴了:“钱一伟,你别指望我和省委,就是有困难,你们也要立足于自力更生,别让人家老戳我的脊梁骨!在这方面,你们都要好好学学平阳!”
放下电话后,马万里意犹未尽,指点着孙亚东说:“亚东,你也要好好学学平阳干部的长处!像姜超林,像文春明,哪一个不自信心十足?再看看咱昌江市出来的干部,能和人家比吗?”
孙亚东叹息道:“所以,调来这半年,我开展工作很困难。”
马万里在沙发上重新坐下,说:“现在,长河同志来了,情况会有所好转。”
孙亚东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却没说,只点了点头。
马万里这才又说:“好吧,亚东,你继续说说平阳的情况吧!平轧厂和烈山县到底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那十四万匿名汇款有没有线索?”
孙亚东便又汇报起来……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三时滨海市医院王少波没想到姜超林会在下台当天半夜三更跑到滨海医院里来看他。
看着姜超林熟悉的笑脸,王少波眼中的泪差点儿下来了,挣扎着坐起来说:“老书记,您咋来了?这不是要折我的寿么?”
姜超林笑道:“来给你道喜呀,我这个有家长作风的市委书记下台了,你们就没有引咎辞职的危机了,这不好呀?啊?”
停了一下,又说,“哦,对了,高长河同志向你问好,说了,抽空也会来看你。”
陪同姜超林前来的市长江昆华也说:“少波,高书记刚才还做了指示,要报社来人好好报道你呢。”
王少波摆摆手说:“算了,少来这一套吧,只要高书记日后能像姜书记那样多多支持我们滨海市的工作,就比啥都强了。”
姜超林眉头一皱:“少波,你这叫什么话?啊?长河同志我看就不错,头一天上任,就陪着刘华波书记到你们滨海来,你们滨海市的面子多大呀?啊!”
王少波不以为然地说:“昌江发大水,他当然得来,他是冲着昌江来的,又不是冲着我们滨海来的,你老书记往他脸上贴什么金?”
江昆华也说:“老书记,下午党政干部大会上,高长河的讲话你注意了没有?我听着话里有话呢!”
姜超林注意地看着江昆华:“哦?”
江昆华从姜超林的目光中看到了鼓励,便又说:“高长河说,我们看他,他也要看看我们——这话是什么意思?看我们什么?是不是看我们跟不跟他?”
姜超林挥挥手:“长河同志说得很清楚嘛,是看看你们有没有干大事,干实事的精神,你们不要往歪处想,更不要到处乱说,这不好,不利于干部队伍的团结。”
江昆华不敢再说了。
姜超林想了想,却又说:“我是你们的老领导,却不是你们的老家长,你们对我的感情我理解,可我要求你们在这种班子交接的时候,一定要顾全大局,不要疑神疑鬼,破坏了平阳干事的大好局面。”
王少波笑了笑,对江昆华说:“昆华,老书记说得好,我们一定要学习老书记的党性原则,布尔什维克精神,与高长河保持高度一致——不过,老书记,恕我直言,自从传出你要退二线的风声后,平阳和省内可就谣言四起了,都说平阳的腐败问题很严重,省委为了揭开平阳的盖子,才否了咱文市长,让高长河到平阳来的。还有人说,高长河是带着尚方宝剑来上任的,要处理一批干部……”
姜超林说:“这些不负责任的议论你们就信?就传?哪里换班子不是谣言四起?我劝你们都别计较,一笑置之也就算了。”
王少波说:“算了?老书记,人家诬蔑到我们头上,我们也算了?”
姜超林不悦地说:“不算了你怎么办?你找谁算账去?能找到算账的主吗?还干不干事了?还有没有心思干事?咱平阳的成就是干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谁不服也没用!”
停了一下,又说,“现在水情很严重,你们的心思得多往防洪防汛上用,少往这些无聊的事上用。”
姜超林这番话说完,好半天没人作声。
最后,还是王少波先打破了沉寂:“老书记,你反正也是下来了,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我们请您到金海岸住一阵子好么——哎,昆华,这事你和老书记说了么?”
江昆华点点头:“路上就和老书记说过了,老书记还没点头……”
姜超林手一挥:“现在我点头了——就到你们金海岸躲一阵子,免得大家老往我那里跑,和我说这说那,影响高长河同志的工作,也影响我的情绪。”
王少波乐了:“那好,我也搬过去,一边养伤,一边陪你老书记。昆华,你马上安排一下……”
姜超林想了想,又交待道:“昆华,你记住,这事要保密,除了你们和文春明之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明天和长河同志办完接交,后天就住到金海岸去,不在平阳市里多呆一天!”
离开滨海医院时,姜超林心里热呼呼的,默默想,像王少波、江昆华这样有人格、讲正义的好干部平阳可是不少,任何别有用心想在平阳做他文章的人,必然是自找麻烦!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三时平阳公共电车上胡早秋实在是不够意思,先把李馨香骗到“新天地娱乐城”后来,便和李馨香迅速打成一片,竟要和李馨香一起连夜“私奔”镜湖。田立业担心李馨香明天上午十点前赶不回来,会误了原先约好的和市长文春明的谈话,心里便急,死活不让胡早秋和李馨香走,口口声声指责胡早秋背信弃义。
胡早秋笑嘻嘻地说:“老同学,这不是我背信弃义,是李记者火线起义了!”
李馨香“格格”笑着说,“也不是火线起义,是身不由己上了贼船。”
胡早秋说:“上贼船?这话多难听?起码也得说被我的人格魅力吸引了!”
李馨香又笑,说:“胡市长,你那点魅力不咋的,就是还有点工作精神。”
田立业火透了:“胡司令,那我可和你说清楚,明天上午十点前,你不把李记者给送到市政府文市长的办公室来,我一定在新书记和文市长面前进点谗言,奏你一本,让你枉费心机,哭都来不及!”
胡早秋说:“好,好,田领导,你放心,明天上午十点前,我负责交人。”
二人“私奔”之后,田立业独自一人也无心再在“新天地”呆下去了,便想问市委值班室要台车回家,电话都通了,田立业又想了起来:现在的市委书记可不是姜超林了,自己这么晚要车,且是到娱乐城来,传出去影响可不太好,便又挂了电话,很不情愿地到门口去坐电车。
夜班电车上人不太多,稀稀拉拉有七八个人,售票员倒有两个,前门一个,后门一个。田立业是从后门上的车,在后门售票员那里买了张三角钱的票,便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打起了盹,根本没注意到前门的情况,更没想到前门售票员会是自己下了岗的妹妹田立婷。
车到解放路站,前门上来五六个人,田立婷的声音响了起来,怯怯地,带着讨好和求助的意味,问后门那个年轻售票员:“哎,靳师傅,到滨江路多少钱?”
田立业仍没听出是自己妹妹——他从没想过快四十岁的妹妹会被单位安排到公共电车上来再就业。
后门那位年轻售票员很不耐烦,先远远地叫着:“老田,你怎么这么笨?背了一天站牌和票价,还是记不住!四角!”
后来,又走过去,当着车上顾客的面训斥田立婷说,“先数人,心里记着是几个,看好他们坐在哪里,然后再去卖票,别这么呆!你说说,解放路上来的是几个?”
田立婷讷讷着说:“是五六个吧?”
年轻售票员很火:“是五个还是六个?都坐在哪里了?看清了么?就你这个售票法,国有资产能不流失?喏,有一个到后面去了!”
确有一个人坐到了田立业身边。
田立婷走过来售票时,田立业这才借着车厢里的昏暗光线看清楚,售票员竟是自己的妹妹!一时间,田立业愣住了,妹妹田立婷也愣住了。
田立婷忘记了售票,问田立业:“你咋也跑来坐公共电车?”
田立业说:“这你别管——你咋跑到这里当售票员了?”
田立婷说:“是厂里安排的,订了一年合同,自愿报名,我就报了名……”
话没说完,年轻售票员又叫了起来:“哎,老田,你尽和熟人聊啥呀?马上又到站了,你这票还卖不卖了?老田,就这样你们还想重新上岗呀?”
田立业实在忍不住了,周身的血一下子热了,把妹妹手上的票夹夺过来,冲着年轻售票员道:“你凶什么凶?‘老田’的孩子差不多也有你这么大了!‘老田’当师傅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呢!下车,立婷,这岗咱不上了!”
说罢,把票夹扔给了年轻售票员。
年轻售票员也不是饶人的碴,接过票夹,冲着田立业直吼:“你是老田的什么人?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给谁听?你以为我想带老田吗?不是队长直给我说好话,我才不带呢!你们下车,现在就下!”
车没到站便停下了,田立婷还在迟疑,田立业一把把田立婷拉下了车。
一下车,田立婷就哭了,说:“哥,你找什么事?我重新上岗容易么?你当我也是市委副秘书长呀?我就是个电焊工,下岗后能到公共电车上售票就不错!”
田立业说:“我不是看不起售票员的工作,是看不惯那个小姑娘的态度,下岗工人也是人,而且,你和我还不一样,是劳动模范,十五岁学徒,干了二十几年电焊工,弄得一身病,谁也没权力这么对待你,这不公平!”
田立婷挂着满脸泪说:“现在有多少公平的事?你这位副秘书长一天到晚从这里喝到那里,就公平?如果今天遇到的不是我,是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下岗女工,你会发火吗?会觉得不公平吗?”
田立业默然了。
田立婷又说:“我下岗两个月了,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田立业这才说:“立婷,我给你联系个好一点的单位吧,至少是尊重你的单位……”
田立婷抹去脸上的泪说:“什么单位都行,出力干活我不怕,就是要多挣点钱,强强今年高考,成绩不会有大问题,我愁的就是四年的学费……”
田立业说:“这我不是表过态了吗?学费我帮着筹……”
说这话时,田立业真心酸,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市委副秘书长做得很不真实,倒是过去那个建筑工人的儿子、现在这个下岗女工的哥哥做得挺真实。这一刻,他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从来就不属于平阳市委大院,而属于正忍受着改革阵痛的工人群众。
这阵痛既痛在田立业身上,也痛在田立业心上。
走在满天星光下,田立业想,他得抽空写篇文章,谈谈如何尊重下岗工人的问题,就从自己妹妹谈起,给那个年轻售票员,也给这个社会上一课。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三时途中一路回平阳时,刘华波仍是忧心忡忡,一再叮嘱高长河,在目前情况下,要注意抓好两件事:一是抗洪防汛,二是新班子的团结。刘华波明确向高长河表示,如果一个月前知道老天爷要捣乱,能预料到汛期提前到来,平阳的班子省委就不会急于动了,至少要等主汛期结束后再定。
刘华波目视着道路前方,深思着说:“谁都知道,一个地方换班子的时候,往往是矛盾最突出的时候,也是问题暴露得最多的时候,这种现象也是我们中国特有的。我们各级政权组织说起来是集体领导,可在相当程度上是一把手说了算。一把手不是圣人,工作中难免得罪人,也难免会用错人、做错事。在台上,手里有权,谁也不敢说什么;下了台,后遗症就来了,一些潜在的矛盾就公开化了,各种版本的传言也就出来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你哭笑不得。我们有些同志也很会利用这种机会,以自我为轴心,以利益为半径,察言观色,窥测风向,决定进退取舍。这种时候,一切都会变得敏感起来,哪怕在平时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很随意的一句话,这时都可能成为矛盾的焦点,甚至成为未来班子长期不团结的重要根源。过去,这种教训实在不算少啊,有些地方的矛盾至今未得到有效的调解。”
高长河点点头说:“华波书记,你道出了问题的本质,其实,这也是我想向您汇报的。省纪委收到的十四万匿名赃款,如果在姜超林任上查处,不会有任何问题,可在我任上查处,可能就成了问题,如果按马万里的意思背着姜超林搞,问题就更大;再比如说,平轧厂,是老问题,并不是今天才冒出来的,马万里和孙亚东也希望我能马上查,这势必要造成姜超林和文春明的误会,可不查又不行,上上下下反应都这么强烈……”
刘华波打断了高长河的话头:“平轧厂先摆一摆,这个问题我心里有数,陈红河省长心里也有数,不能把账算到文春明同志头上,更不是什么腐败问题,你在这件事上的表态一定要慎重。而十四万匿名款却非查不可,一点不能含糊,我相信超林同志会理解的,这么大一个市,出几个腐败分子并不奇怪嘛,我已经把招呼和姜超林同志打到了前头。”
高长河仍是不解:“那么,平轧厂的问题究竟是什么问题?”
刘华波叹了口气:“主要是投资主体不明,当时拍板上这个项目时,陈红河省长还在国家部委,参加了拍板,你查谁呀?查陈省长?陈省长当时不也是好心么?资金那么紧张,还一下子批了三个亿给我们平阳上轧钢厂!”
高长河倒吸了一口冷气,怔了好半天才问:“这内情马万里书记知道么?”
刘华波说:“多少知道一些吧,意见挺大,和我说过两次,说是就算交学费,也得弄清楚是替谁交了学费?还怀疑里面有别的漏洞。开始我也怀疑,专门让文春明彻底查了一次才知道,这些年为跑后续资金和贷款,花了一些钱,都有账。长河同志,你说怎么办吧?啊?跑到北京有关单位一家家收回那些送出去的礼品?你们平阳还想不想再和人家打交道了?以后还怎么工作呀?啊?”
高长河领悟了:“华波书记,谢谢您的及时提醒。”
刘华波又说:“对此,文春明同志和姜超林同志也有些误会呀,以为省委最终没选文春明任平阳市委书记,是因为文春明受了平轧厂问题的拖累,我明确告诉姜超林同志,不是这么回事。”
叹了口气,“长河同志,现在你清楚了吧?平轧厂涉及的矛盾太多,涉及的层次也太高,处理不好,不但影响平阳班子的团结,可能也会影响省委班子的团结,所以,这些我本来不想说的话,今天也非说不可了,你自己掌握就是,不要在公开场合乱讲。”
高长河点点头:“华波书记,我明白您的一片苦心了!”
刘华波拍了拍高长河的手:“平轧厂的事,我的意见是尽快解决,该卖掉就卖掉,该让人家兼并就让人家兼并,不要再心存幻想了,至于最后怎么办,也要尊重文春明同志的意见,这个点一直是他抓的,限于客观条件没抓好,却抓出了感情。”
高长河说:“我明天就和春明同志商量这件事,来个快刀斩乱麻。”
刘华波提醒道:“也不要太急,先商量个解决方案,搞点优惠政策,鼓励人家来买,来兼并,在资产重组上做点文章。据我所知,这几年有意兼并平轧厂的国内大型钢铁企业有好几家,有的还是上市公司。今年股市上最热闹的,据说就是资产重组嘛,你们不妨凑一回热闹,把平轧厂重组出去!”
高长河十分感慨:“华波书记,真没想到,您连今年股市上的热点都知道!”
刘华波笑了:“你这个高长河呀,真以为我这么官僚?别忘了,平阳的乡镇企业可是在我手上起来的,经济账我算得比谁都清哩,不信你去问梁老!”
高长河说:“我岳父常和我谈起您,说是您为平阳打下了良好的经济基础,才有了平阳在姜超林同志手上的飞跃式发展……”
刘华波摆摆手,笑道:“长河呀,现在我们三个前任平阳市委书记打下的良好基础可都交给你了,下个世纪怎么办呀?能不能把平阳的事情办得更好一些,就看你们的了!”
高长河心骤然热了:“华波书记,请您和省委放心,我和平阳这届班子会尽心尽力的。在你们二十年创造的辉煌面前,我和平阳这届班子不敢说大话,我要说的只能是这么一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刘华波拍拍高长河的肩头:“很好!我再加上一句:团结起来,再造辉煌!”
奥迪在入夜的高速公路上急驰,车轮飞速转动着,在一个省委书记和一个市委书记的推心置腹的谈话中,逼近了万家灯火的平阳城。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零时二十分平阳市委招待所高长河怎么也没想到,市委办公室主任刘意如一直在等他。
走进小红楼门厅,高长河最先看到的是招待所的一位服务员小姐,服务员小姐见他推门走进来,忙迎上来打招呼,说是办公室刘主任一直在等他。
高长河这才注意到,刘意如正坐在门厅一旁的沙发上打盹。
刘意如真不愧是老办公室主任,打盹时都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几乎就在服务员小姐说到她的同时,马上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精神抖擞走到高长河面前,笑容可掬地问候道:“高书记,回来了?”
看着刘意如花白的头发,高长河心里不禁有些不安和歉意,和气地责备说:“刘主任,这么晚了——你看,都夜里十二点多了,你咋还不回去?我又不是孩子嘛,难道连觉都不会睡了?”
刘意如说:“高书记,您是头一天来,人生地不熟的,我不安排好哪敢走呀?不是工作失职么?走吧,高书记,我带您看看,二楼一层是您的生活区,套间做卧室,对门是第二办公室,旁边还有个小会议室,我自作主张布置了一下,也不知您满意不满意?如果不满意,我明天再派人重新布置。”
上了二楼四处一看,高长河愣住了:一切设施和布置都是那么高雅、温馨,宾馆惯有的那种千篇一律的呆板陈设不存在了,一种家的氛围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除了夫人梁丽,就像是省城的家搬了过来。更让高长河意外的是,第二办公室和小会议室里竟放着他喜爱的根雕和奇石。
高长河端详着一座如骏马奔驰的根雕,问刘意如:“刘主任,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根雕和石头?谁告诉你的?”
刘意如笑笑:“高书记,是我瞎蒙的。我觉得像您这样年轻的领导,和姜超林书记肯定不一样,可能会喜欢这些东西,加上我平常也收集了一些,就随便从家里拿了几样做摆设。”
高长河更高兴了:“刘主任,等忙过这一阵子,就到你家看看,欣赏一下。”
刘意如连连说:“好,好,高书记,随时欢迎您去参观。”
临别,刘意如又说起了工作:“——哦,高书记,还有件事得向您汇报一下:我们市委副秘书长田立业不是没来参加下午的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么?这件事会后我曾向您汇报过。我觉得田立业太没有组织纪律性了,就了解了一下,这才知道,他是根据姜超林同志的指示,到平轧厂去了,协助新华社一位女记者了解情况。”
高长河开始并没在意,可听到“平轧厂”三个字,神经一下子绷紧了,敏感地问:“这位田副秘书长带新华社女记者去平轧厂了解什么情况?刘主任,你知道不知道,姜超林同志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件事?”
刘意如说:“好像是昨天安排的,姜超林和文春明都没有专门和我说起过这件事,可从他们谈话的只言片语中透出的意思看,是想把平轧厂问题公开报道一下。田立业这同志就逮着理了,连党政干部大会都不来开。其实,陪记者采访有的是时间嘛,哪在乎这一下午呢?高书记,机关纪律您在适当的场合恐怕还要强调一下。”
高长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刘意如这才告辞:“高书记,您明天还有工作,我就不打扰了。”
送走刘意如,高长河一下子睡意全无,看着窗外的夜色,陷入了深思。
为什么姜超林、文春明不在以前的任何时候公开报道平轧厂的问题,而专要在他来平阳上任时公开平轧厂的问题?这是什么意思?想搞什么名堂?联想到一路上刘华波语重心长的交底,心里更有数了,那就是姜超林和文春明要拉响平轧厂这颗定时炸弹了!这颗定时炸弹一旦爆炸,弹片就会从平阳飞向省城,飞向北京,平阳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工作关系网将遭到重大破坏,陈红河省长、马万里副书记,甚至刘华波书记都会被搅到矛盾的漩涡中去……
真猜不透姜超林这位老同志为什么要这样干?仅仅是意气用事吗?这里面会不会还有别的文章?马万里副书记在其中又起了什么作用?他抓住平轧厂的问题不放,和姜超林、文春明的动作有没有必然的联系?怎么在这个问题上,他们高度一致起来了?原有的阵营是不是又在重新分化组合?
好在炸弹现在还没拉响,他还有阻止炸弹爆炸的可能性。
高长河默默想,那么,就让一切都从平轧厂开始吧,不论是如何激烈的一场较量,也不论姜超林和文春明后面有什么人在支持,他都决不能允许这颗炸弹在他手上爆炸,哪怕最终使用权力来否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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