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总会有一个瞬间,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大江健三郎《万延元年足球队》
当所有的欲望都退潮而去时候的感觉,并不一定比所有的感情都退潮而去来得更好。这是我被小日向和保人一起带出去堕落腐败之后所得到的结论。在精神的层面,我不希望自己沉迷在这种无所节制的肉体宣泄中。人给自己找理由总是最简单的,也是最粗暴的。欢乐的时光之所以欢乐,是因为它的短暂。没有这种不可控制的徒劳,它就会变得平淡无奇。所以,虽然麻雀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是一个很懂得做爱,懂得激发男人内心欲望的女人,但恰恰是这些品质让我感到害怕。所以我决定要保持点距离。因为我在麻雀身上做的事情,是不健康的。她的短发让我对现实和虚幻产生了疑惑,让我误以为自己实际上还深陷于水野绿而不可自拔。在经济的方面,这个消费也不是我能承受得起的。我不想我的父母发现他们的儿子在用他们的血汗钱嫖娼。
我想起郁达夫的话:我和这个女人见过三次面,这最后一面,倒不如不见。
归根结底,我想,都是水野绿惹的祸。
但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再次见到了水野绿。那是在五月下末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去上西方哲学史。我到的有点早,前一堂课还没有下课,教室还被占用着。我就一个人坐在花园的椅子上发呆。我看到不远处,一个戴着棒球帽和硕大的茶色眼镜的女孩在看着我,于是我也看她。女孩的身旁还有几个穿着运动服的女生,有几个染了浅黄色的头发,贴了假睫毛,戴着五颜六色的假指甲分外醒目,和她站在一起。这时女孩先认出了我,热情地冲我招手。
“张君!”
她见我有点迷惑,便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摘下眼镜,这时我才发现是水野绿。她穿着深蓝色的套头衫和棉纺的运动裤,背着仿皮革的棕色的挎包站在那里。多日不见,她看起来仍然清新干净,就像是是一首松尾芭蕉的俳句诗歌一样。
“你忘了我啦?”水野装作惊讶的样子,让人觉得可爱而且好笑,“天呐,你也太负心了吧。我可没有忘掉你的梅花鹿内裤哦!”
其他的几个女生听到这里,都转过头来看我,纷纷笑作一团,小声议论着:“就是他啊?”
我不是很习惯被人当众讨论自己的内裤。(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iz)
“今天真是难得,”我岔开话题,“你居然来上课了。”
“我其实不感兴趣啦,但是没有办法,挂科了可不好嘛。”
“我把钥匙还给你。”我从书包里掏出钥匙递过去。她接过去的时候,不是从我手中拿走钥匙,而是把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掌心。她的指尖就这么滑过我的皮肤。
“谢谢。”她说。
“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收留了我一晚。”
“可不是嘛,我不忍心你一人沦落街头嘛。”
“所以我说,你会不会对我太温柔了。”
“别的男人也这么说我。”水野像开玩笑似地说。“我和我的朋友们去买橙汁,一会上课见啦!”
她挥挥手便走了。宽大的运动服和笨重的装束,都让我很难把她和当晚桃句的狐狸精,以及次日早晨调皮的小猫联系到一起。等到上课之前,她走进教室,又看见了我,在很远的地方冲我热情地招手。尔后,她居然抛弃了她那些五颜六色的朋友,坐到了我的身边。她的到来带来了熟悉的香味,海盐香的味道,这让我有点魂不守舍。
“阿绿这个名字,蛮罕见的。”我说。
“是嘛。我爸喜欢村上春树,觉得自己是一个忠实的粉丝。但是其实从头到尾只读过一点《挪威的森林》。因为里面的主人公小林绿,他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我也很喜欢《挪威的森林》。”
“那你是比较喜欢里面的原配直子呢,还是第三者小林绿呢?”阿绿问。
“喜欢小林绿更多一点。”
水野撇着眼看我,问:“真的?”
“真的。”
“为什么?”
我想起了水野床边的村上春树的小说。
“因为她和你很像。”我说。这倒并不是假话。
“你一定是想讨好我才这么说的。”水野笑着说,“你可真会哄女人开心。”
“别的女人也这么说过我。”
“那现在又多了我一个。”
我说:“为什么喜欢一个小说里的人物,就要用她来给自己的孩子命名,我不理解。”
“可不是嘛!”她愤愤地说,“算是对他自己不切实际的文学梦的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吧。可是我知道他其实只是为了赶时髦才这么做的,我打赌他根本就是专门挑其中的露骨的描写来看的,然后说不定偷偷自己躲在角落里自慰。”
末了,她补充了一句,“真可怕!”
“什么真可怕?”我问。
“就是可怕嘛。你觉得像我这样的青春美少女,为什么会有一个这么老气的名字。叫我友佳,或者由希,都比这个名字好啊。水野由希,你觉得怎么样?”
说着的时候,她用墨绿色的水笔在我的笔记本上飞快地涂鸦着自己的名字:水野绿,水野绿,水野绿……一个接着一个,很快就写满了半页纸。
“哦,你和我很像,我的名字就是因为我的妈妈喜欢一个作家……”
“张爱玲,是吧?”她问,手上还在涂鸦着,练习着自己的签名。
“你怎么知道?”
“我可不是文盲哦!”
“哦,我妈妈很喜欢张爱玲,她也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文学梦,所以……”
“不要说了。”她打断我,“我不是很感兴趣。”
我有点恼了,凭什么你就能一直滔滔不绝,但我却不能说我的事情呢?我夺过自己的笔记本。她就瞪着我,我也瞪着她。她忽然嘴角弯了一下,扑过来就要抢笔记本。我有点粗暴地推开她。
“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嘛。”水野抗议。
分明是你自己像个小孩子。我想。
这时,藤村老头子走进来。他的头发花白,佝偻着背,挪步到讲台上,开始整理自己的讲义。水野站起来,说:“我回我朋友那里去了。一会下了课,一起喝个咖啡吧?”
我觉得喝个咖啡并没有什么不好,就点头说:“好的。你要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了吗?我们真的已经好到这种地步了吗?”
“好得就像是青梅竹马一样!”水野哈哈大笑,“那几个姑娘,你看见了吗,就是和我刚刚在一起的,一会要拉我去参加她们的社团活动,我不想参加。所以等到下课了,你过来约走我,好吗?”
我再一次对水野点头,说:“这个任务交给我,你放心。”
讲台上,藤村开始背身写着板书,以一种食古不化的老学究的态度一字一划地写着。边写,他边对着白板说:“已经开始上课了,安静一些。”
水野像是没有听到藤村的话一样,对我说:“你要装作很殷勤的样子,就像一个初恋的男孩遇到自己心仪的对象一样,可以吗?”
“可以,我能做到。”
“然后再像一个绅士一样挽着我的手,把我从她们面前带走,可以吗?”
“可以。”
藤村背对着教室咳嗽了一下,便是让大家安静。但除了不安分的水野,其实整个教室都有点哄闹。
水野再次无视了藤村的警告,继续对我说:“如果你这么做了,一会我请你喝咖啡,你想要什么都行。”
“可以。”
“我有告诉过你,我喜欢你吗,张君?”水野忽然问。她说的声音并不小,我感到我后座的几个人听见了,并对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看不到这些目光,但能感到它们聚焦在我后背时带来的那种焦灼感。我并不习惯被这样的目光盯着。
我注视着水野的鹅蛋一样的脸,揣测她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出于真心的。
“没有。”我说。
“那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水野说。
藤村转过身,第三次发出不满的警告。水野这才离开我的身边,走向她五颜六色的朋友。整个教室开始安静下来。
等到下课了,我站起来整理自己的文具,看到水野正在和她五颜六色的朋友们做同样的事情。按照约定好的,我走向水野,邀请她一起喝咖啡。水野很高兴,这表示我的演技还算过关。她和她五颜六色的朋友一个个亲密地拥抱道别。我礼节性地朝这些花枝招展的少女们鞠躬。水野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挽起我的手,就像彼此熟悉的情侣一样,一起走出了教室。我们在罗姆坡的小摊上买了两杯拿铁,水野要了双倍的浓缩咖啡。我们一起逛入了武藏野公园,找到一处有池塘的地方,坐在了岸边的长椅上,看着稀少的人群和闲适的绿头野鸭。
“你看这张椅子上的纪念牌。”水野说,“' 记念我一生的挚爱和永远的朋友,太田佳人。太田泽夫留。' 这一定是一个记念死去妻子的悲伤的丈夫。”
“这倒不失为一种很好的缅怀方式。”
“可不是嘛,”水野说,“但是我死了,我一定不想让人这么想起我。”
“为什么?”
“因为' 蝉声鸣不已,安有死亡时'.”
“这是谁的诗?”
“松尾芭蕉……吧?”水野也似乎不是很确定的样子。
我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太沉重了,就想转移它。我问:“你的那些朋友,刚才想带你去参加什么社团?”
“哦,那个啊!”水野笑,说,“你记得她们中有个个子小小的,黄头发,背个松松垮垮的大挎包,十个指甲的颜色都不一样的那个女孩子吗?她叫早坂。”
我觉得她的那些朋友,每一个都完全符合这个描述。
水野继续说:“她自己组织了一个叫飞天意面研究社,专门网罗意大利菜的爱好者一起切菜做饭。可我一直觉得她们是一个邪教组织,你说好笑不好笑。”
“如果她们叫飞天意面神教,就会更像邪教。”
“你可不要小看她们。”水野笑着说,“还真的有很多人去参加他们的社团活动。刚开始都是女生,搞搞厨房设施啦,烤烤披萨,切切熏肉啦,到后来很多想去泡妞的男生也都加入了。现在她们社团发展地很壮大。她们之前跟酒店旅游系租了一个小厨房,后来人根本塞不下,只好吧一周一次的集体活动分成一周两次,每次不同的成员参加。周中下午的活动叫' 上议院' ,周末下午的活动叫' 下议院' ,据说还要在下个学期开始时重新进行社长的民主选举。你不会是个意大利面爱好者吧?”
“说不上爱好,”我说,“但是偶尔我会自己做。”
“我是不太相信选举这种东西的啦。”水野说,“比如今天藤井老头子说的斯波特,言论自由什么的,根本听不进去嘛!”
“是希伯特和新闻自由。”我纠正说,“而且老头子的名字叫藤村,不叫藤井。”
“好啦好啦。到时候借你的笔记抄啦。”
她真的是拿奖学金的学生吗?我想。
水野摘下茶色眼镜,闭上眼睛,仰起头,享受着午后美好的阳光。“真是舒服啊!”她感慨说。
“我们来真心话大冒险吧!”她忽然提议说。
“我不是很会玩。”我拒绝。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保守的人,这个游戏太激进了,不太适合我。”
“你真有趣,”水野说,“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 保守' 和' 激进' 来形容游戏的。”
“在我出生的地方,人们都是这么说话的。”
“哦?”水野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我一定要去看看你出生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是一个混凝土堆砌起来的城市,没有什么文化气息,男人们在一起总是谈论政治、女人和足球,女人则恰恰相反,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谈论八卦、男人和购物。”
“好像所有的地方都是这样子的。”水野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你还是可以在真心话和大冒险之间选一个。”
“我不是很会玩这个游戏。”我再一次拒绝。
“为什么嘛!”
“为什么?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我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我是一个没有什么过去,没有什么秘密的人吧。”
“没有人是没有秘密的。”水野认真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讨厌的一面,你要正视它,张君!”
喂喂喂,要不要这么严肃。我在心里想。我望着她的眼神,坚定而且认真,不容置疑。
“好吧。”我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漂亮的姑娘,你并不一定都想和她们每个人都上床,但你一定都无法拒绝她们认真的眼神。
“真心话。”
“大冒险吧!”水野显得咄咄逼人。
“真心话。”
“什么是你最喜欢的……”水野望着我,思考着,用上排牙齿咬着下嘴唇,“虚拟人物?”
“狄安娜。”我不假思索地说。
“月亮女神吗?”
“是的。”
“为什么?”
“这是第二个问题。”
“我们可以玩得更加灵活一点嘛!”水野的笑容让我无法拒绝她提出的任何要求吗?我这么想,她可真是予求予取。
“因为男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怎么讲?”
喂喂喂,这是第三个问题了吧。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男人对于危险又神秘的女性总是会抱有不可救药的感觉。或者说,这样子的女性对男性有着不可救药的吸引力。你看狄安娜,就是一个这样子的危险的完美化身。她是月亮女神,代表着圣洁,一种让人难以接近的,但又欲罢不能的美丽。但同时她又是狩猎女神,说明她很矫健、灵活、危险,性格让人捉摸不定。有个阿克泰翁的年轻猎人偷看了她洗澡,她就勃然大怒,把阿克泰翁变成了一只牡鹿。最后导致了阿克泰翁被自己的猎狗咬死了。当男性觉得,哦,这个女人太迷人了,太危险了,她能够我带来不可预期的毁灭的危机感。这个时候的女人往往是最让人着迷的。”
水野看着我,没有反应。我只好说:“我讲完了。”
“我不知道你讲的是什么,我只是很喜欢看着你一本正经地给我做科普的样子。”水野又露出她招牌的笑容,说,“到我了,我选真心话。”
“同样的问题,谁是你最喜欢的虚拟人物?”
“喂,玩点创意好不好?”水野抗议。
“你知道有科学研究的数据表明,当你在真心话的游戏中反问对方同样的问题时……”
“不知道!”水野野蛮地打断我马上要开始的长篇大论,说:“葛城美里,我最喜欢的是葛城美里。”
“葛城美里?”我问,“Evangelion里的葛城美里?”
“是的。”
“为什么?”
“嘿,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水野睁大眼睛,装作生气的样子:“到你了。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我盯着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好吧。嗯……因为,葛城美里和我的发色是一样的。”
我摇头,说:“你这是骗小孩的吧?”
“不是啊。”水野满不在乎,“我是色弱,我看起来她的头发就是和我一样的。”
原来如此。我想,这还真是没有听说过。
“因为她的父亲,”水野继续说,“其实很爱她,但是她却没法理解自己的父亲。她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工作狂,抛弃了她的母亲和她自己。她没法接受这个现实,所以她憎恨自己的父亲。但是等到世界末日来临了,她的父亲为了她牺牲了自己。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其实她的父亲是爱她的,只是不知道如何把这个爱表达出来。但是这已经晚了,她的父亲死了,她再也见不到了。她只能带着父亲最后送给她的十字架活下来。她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她的恋父情结。她把自己的悲伤都隐藏了起来,然后变成一个没心没肺的快活的人一直活下来。她加入了军队,为了就是能够有机会在战场上和使徒作战,做自己的父亲没有做完的工作。她在大学里遇到了加持良治。她觉得加持像她的父亲。她觉得自己喜欢的不是加持本人,而只是自己心中父亲的投影,这个投影恰好投射在了加持身上。所以当后来又失去加持,知道他被暗杀了之后,葛城就奔溃了。她是个很悲剧的角色,总是在失去了自己爱的人之后才正视自己的感情。她其实是个表面上大大咧咧的,但内心孤独、无法正常男人相处的女人。她的人生经历就是,不知道如何同喜欢的人相处,觉得只有做爱才能沟通,然后再在失去他们的时候痛心疾首。”
我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水野的这段独白,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话去继续下去。她将这么一大段话的时候,好像是在讲自己的故事,有着让人心痛的悲凉感。直到水野说:“到你了。”
这就是我不喜欢这个游戏的地方,它总是让人在企图倾吐内心真实想法的时候,仓促地戛然而止。
“真心话吧。”
“来玩大冒险吧,张君。”水野眯起眼睛。
“真心话。”
“你真是个无趣的人啊!”水野感叹说,“如果……我是你的女朋友,什么事你最希望我能为你做?”
我总不能大胆地说“和我上床”吧?
“我最希望你能给我做一顿早餐,然后在我醒来的时候端到我的床边。”我说。
水野又笑了:“这个事情我好像已经做过了。”
“是的,”我说,“但是你只给了我牛奶和面包,没有给奶酪和煎鸡蛋。”
“好的,张殿下。”水野站起来,很入戏地唱了个喏,“请问您要干奶酪还是烤奶酪?”
我从来没有听过烤奶酪的说法,就说:“干奶酪。”
“请问您要双面煎的鸡蛋,还是单面煎的?”
“双面的,不要太老,最好能有点糖心。”
“遵命,张殿下。”水野又唱了个喏,然后蹦了一下,“到我了,我选大冒险,张殿下。”
我并没有多想,说:“你说你喜欢我,那表示一下吧!”
水野也没有多想,俯下身,给了我一个吻。一切就像我们初次见面时,在桃句的她一样。只不过这次她直接吻在了我的嘴上。她的嘴唇柔软而有弹性,一片海盐香迷茫的欲罢不能。我尝到了她嘴里咖啡的味道,罗姆坡家的咖啡豆有特殊的甜中带苦涩的味道。点燃人类的感情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瞬间。因为人类的感情一直都是可控的,所有的看起来不可控的身不由己,其实都只不过是非理性者的自我催眠。起码我是这么以为的。就在这么一个阳光很好的五月的下午,在一群绿头野鸭的见证下,在我马上要忘掉这个天真而又充满肉欲的女人的时候,她又给了我温柔一击。
莉亚在《暗黑破坏神》里有过这么一段话:“曾有人说过,当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们会有一个新的开始。”我觉得用这来描述现在的死灰复燃的我,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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