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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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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小说章节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剑门
第二章 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第三章 万劫不复,祸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闻剑,幽凝赤眼
第二卷 红螺染枫 第五章 剑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虽死犹生,烽火绝境
第七章 红螺之内,牵肠之丝
第八章 通幽曲径,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梦醒,夺舍龙息
第十章 狂歌策马,十步一杀
第三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动,无双将门
第十三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响屧凌波
第十五章 东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纲 第十六章 踰子之墙,明栈秋霜
第十七章 蛛纲天裂,刀中称皇
第十八章 北关七日,国破家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斩无双
第二十章 漱云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锋赤炼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戏,祸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红颜心机
第二十三章 恍惚梦觉,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险关易渡,悉断红尘
第二十七章 环刀夜炼,铸月补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当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过山黄貉,牵机赤血
第三十章 背水一战,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三十一章 天罗宝典,五艳妍心
第三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三十三章 佛入东海,阿顶山门
第三十四章 十方转经,越浦凤仪
第三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气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三十六章 乌衣暗行,别开蹊径
第三十七章 娑婆三千,子夜邪眼
第三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踪
第三十九章 腿似蝎尾,气若雷冲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恶三冥
第九卷 凌云三才 第四一章 思见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书
第四三章 此间少年,三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踪梵宇,天降佛图
第四五章 蓬门有盗,花径人无
第十卷 赤血神针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蝉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结草,宝刀神术
第四八章 见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断鹤续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枣花几度
第十一卷 亿劫冥表 第五一章 残针刺血,花庭玉树
第五二章 谁曰五绝,庄筌暗入
第五三章 鹊巢鸠据,虚室开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红索娇雏
第五五章 蓝田种玉,还君明珠
第十二卷 东海一镇 第五六章 势崩太华,剑如青灯
第五七章 用无所用,虎嗣龙承
第五八章 云屏雨幕,玉壑箫声
第五九章 五蛇为辅,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长亭
第十三卷 拔岳斩风 第六一章 夜战三方,虚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换柱,血涌流觞
第六三章 玄嚣八阵,伊梦黄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缘会,何与阮郎
第十四卷 八叶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鸟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馈君殊礼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节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现玄鳞
第七十章 鞭长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恶贯满盈 第七一章 三尸化旡,虚境断肠
第七二章 长街血战,玉可救亡
第七三章 天姿恶剑,盈贯罪商
第七四章 世间至恶,青梅绕床
第七五章 虫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圣愚不肖,鱼烂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锋芒
第七八章 为谁减枝,剎那空华
第七九章 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罗场
第十七卷 七玄大会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惊风雨
第八二章 兽伏而出,蛇蝎心计
第八三章 灵剑穿心,腹生火齐
第八四章 苍天欲赐,衡门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谁曰可杀
第十八卷 桑木之阴 第八六章 孰为牙爪,孰为骨梁
第八七章 于征不信,自入罟网
第八八章 至诚无碍,心若镜台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帐,啸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蚕覆,唤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报琚,人鬼殊异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惧
第九三章 泪映红妆,怜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国应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轮瞽宗,隔世违命
第二十卷 世间至邪 第九六章 驱民为剑,刀血翼扬
第九七章 绿柳迷阵,樱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机暗覆,问道锋狂
第九九章 世无所制,圣佛遗愓
第一百章 离缘而聚,凝琼霜华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剑与君同,以心传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余,馈子千金
第百零三章 本我无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视,刃淬锋极
第百零五章 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第二十二卷 三乘论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风雷,八寒阴狱
第百零七章 义无反顾,其逾千钧
第百零八章 凝功锁脉,蚁聚蜗争
第百零九章 坛宇论战,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镜高悬
第二十三卷 造极之战 第百十一章 飞鸢下水,当者无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第百十三章 难陀现首,代战者谁
第百十四章 九诀三易,起手无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鸟散鱼溃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剑
第百十七章 千里秋毫,洿池罟现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缩,惊才绝艳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实,微尘洞见
第百二十章 秋叶几回,凝愁片片
第百三十章 子夜飞遁,鸿鹄鸣高
第二十七卷 换巢鸾凤 第百卅一章 翻羽难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羡,珠圆玉瑰
第百卅三章 往而不害,远引临非
第百卅四章 说时依旧,故土黄坏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维扬 第百卅六章 残拳败剑,寰宇无双
第百卅七章 血云锋起,其战玄黄
第百卅八章 偷龙转凤,冷鑪红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无首,岂子独伤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梦惘
第二十九卷 前尘如梦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问盗以赃
第百四三章 君如不归,苍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惊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三十卷 四极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长据,如见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梦
第百四八章 旧游安在,雾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倾墨入海,歧生孤龙
第百五十章 弥恨洗冤,孰轻孰重
第三十一卷 冷炉开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贾,此身难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气周流,香卷云收
第百五三章 毫釐之差,满盘尽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矫矢腾空
第三十二卷 枯泽血蛁 第百五六章 笼鸟掩借,伽蓝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兽见皆走,丝萝何寄
第百五九章 谁应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红纷纷,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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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第百三十章 子夜飞遁,鸿鹄鸣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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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照一时还无法从剧烈的喷发快感中回复。

在玄鳞的记忆中,并没有杵茎被柔嫩的膣肌箍束、钝尖如遭雷殛之类的快感,正如他自己所说,不死之躯对性器的媾和没什么感觉。目击陵女绝美的赤裸媚态、耳闻她魂飞天外的酥麻叫声,更能激发耿照心中欲火,插入时却意外地觉得平淡。

非是陵女不够紧凑,相反的,玄鳞对她的褒扬绝非信口讽辱,在耿照所经历过的女子之中,也只有弦子的细窄,与红儿的强韧差堪比拟。而陵女兼二者之长,纤细的身子里有着与决心相匹配的强大爆发力,换作其他男子怕已泄得死去活来,难以遏抑。

这完全是玄鳞——或说“不死之躯”——一侧的问题所致,被陵女这般罕世的尤物套弄着的巨物,就像是凭空长出的另一条手臂,伸缩自如、触抚历历,独不会产生“亢奋”这种东西。

玄鳞的兴奋与其说由凌虐陵女而来,倒不如说是从一步一步揭发少女的苦心布置开始,至彻底摧毁她的信念与希望时,终于攀上了高峰。耿照无法理解这样的快感,但不可否认,玄鳞的粗暴蹂躏与陵女的悲惨挣扎,确实有着某种黑暗的异样凄艳。

他渐觉是自己掐着陵女纤窄雪白的屁股尖儿,用粗大的阳具刨刮穿刺着哭嚎的少女,身心都陷溺于黏腻的色欲当中。

在“一切都只是幻境”的前提下,少年安心地放任心底滋生的一丝黑暗驰骋,而本该十分迟钝的下腹知觉,却因玄鳞高涨的兴奋而得到了补足;淫辱陵女的整个过程都异常真实,堆叠的快感与进出女体的动作近乎同调,在玄鳞喷发的瞬间,少年眼前再度转白,感官被汹涌而至的快美阻断,毫不亚于玄鳞动武或杀人时。

遮断的空白异常地长,长到耿照足以在虚空中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突然恢复了时间的概念,开始觉得不妙。虽不明水精的运作方式,但按理路推断,一旦玄鳞的记忆被遮断,耿照该重新回到现实才是,如同一扇门必然能分出里外,不是跨出门去,就是留在门里;就算短暂踩在槛上,终究要走进或退出的。

耿照与玄鳞、现实与幻境,即为水精这扇“门”所分隔的两边。

幻境——玄鳞的记忆——被阻断时,耿照并未随之返回现实,因前两次发生的时间极其短暂,他还没来得及察觉有异,旋又续上了幻境里的种种,竟致忽略这个关键的现象。若门里门外,隔着的不是门牖,而是一条触不着头尾、向两边无尽伸展的长廊呢?(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iz)

耿照赫然惊觉,这样的“空白”有多要命。

在虚空里,意念无法传达至水精,无论心中如何发问,都不会得到解答,也无法返回现实,就连夺舍大法的“入虚静”之术都不起作用,什么事也做不了。意识漂流于虚空,会不会对身体有害?这般无边无际似的等待,现实里过了多久?红儿她……知道我怎么了吗?她不知会有多担心——寂静的世界里,思绪纷至沓来,乱如落英。就在这个时候,感知又突然其来地流回了脑海,眼中所见、耳中所听,口中所言、鼻中所嗅,连拧断陵女雪颈那瞬间的凉滑指触都像隔着一层薄薄雨幕,混入了某种驳杂异质,没法直接接触,抽离的感觉分外强烈。

耿照忽然明白过来:像适才那样的“空白”,对他的心识并非全无伤害。

前两次的阻断之所以影响甚微,只因为玄鳞用了微不足道的气力,一旦感知提升到精关溃决这样的程度,意识便无法承受来自不死之躯的强大反馈,使现实与幻境之间的“门”被拱成了无尽的长廊,无法继续与水精保持沟通。

这样下去,若玄鳞全力施展武功,又或与其他女子更激烈地交媾,乃至狂喜狂怒,都有可能损及耿照的心识,使他永远漂流于虚识之海,再也不回去现实。

(不行,得赶快离开这里!)顾不得玄鳞与佛使正说到紧要处,耿照没等知觉全复,不断在心中重复着“让我离开”的念头;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耿照感觉自己回到了原本熟悉的身体,那种力量满溢、源源不绝的感觉倏然消失,连清晰存在的重心也恢复成朦胧一团;唯一不变的,是尽情喷发之后,那舒爽的余韵与空虚。

他强忍晕眩的不适,想揉揉视线模糊的眼睛,谁知心念甫动,指掌间的感觉渐次复苏,触手极富弹性,如凝脂般的肌肤上匀着一层细细的薄汗,非但不显黏糯,反而更衬出肌肤之滑,玲珑的曲线光以掌心便能读出,竟是一瓣浑圆挺翘的结实美臀。

“难道……我还在幻境之中!”

大惊之下耳目迅速恢复知觉,定睛一瞧,白玉祭坛上趴着一具起伏动人的光裸女体,同样是白皙修长的大腿,眼前交并微屈的这一双却是健美结实,长长的小腿胫无比诱人,握在掌里的绝妙滋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绝非纤细的陵女可比。

——红儿!

染红霞似是暂时失去了意识,浑身瘫软,披满细汗,半压在地板与臂间的乳峰起伏急促,倦态妩然,依稀看得出是以俯背翘臀、手足接地的姿态晕厥过去。红肿的外阴宛若熟桃,夹着两片不住开歙的酥嫩花唇;向来闭如一线的阴户不但门户大开,肉褶里的小洞儿更留着外物撑开的痕迹,卜卜地吐着稀薄的乳色浆水。以染红霞那过人的紧凑与强劲肌力都无法迅速复合,可见插入的巨物肿胀之甚,又是如何风狂雨骤般施加蹂躏,丝毫不加怜惜。

耿照茫然不解,本能地伸指一勾,从剧烈充血的嫩脂上刮了些浆,染红霞娇躯微颤,静静伏地的胴体似又鲜活起来,臀股本能一缩,在爱郎的指尖与玉蛤狼籍间拉开一条莹润的液丝。

不只外阴,她雪白的股沟与大腿内侧都溅满了精渍,身下的地板、曲线宛然的腰背……连汗湿的乌浓发梢都沾着大量精水。这气味耿照十分熟悉,也许要连射几次才得有这般份量。而腹底隐隐作痛的虚乏,则证明了他极不愿面对的荒谬设想。

他在幻境重历玄鳞记忆时,现实里的身躯也做出同样的事——只不过玄鳞奸淫的是司祭陵女,他却对红儿做出了这等禽兽之行。她身上的衣布从中两分,耿照自己的则褪在一旁,这点也与幻境有着惊人的相似。

想起玄鳞那骇人的力量,耿照不禁一背冷汗。所幸染红霞的阴户虽被蹂躏得红肿充血,宛如盛开的牡丹,却不若陵女那般凄惨。

他既惊又愧,又是怜惜,不由伸手轻抚玉背。染红霞忽被惊醒,本能地双手抱胸,蜷缩了起来;余光见得是他,眯着迷濛的星眸,仿佛想要望进他眼底,片刻苍白的俏脸勉强挤出一丝倦笑,似是放下心来,低道:“你……没事,真是太好啦。

我……我先歇会儿,再……再陪你说话。”欲挪身子,谁知一动腿心里便大疼,皱着细眉霜白了小脸,闭目再不稍动。

耿照不知该说什么,垂头微颤,指甲几乎要刺进掌心里。他轻手轻脚躺下,始终保持着声息可闻的动静,唯恐吓着了她,从身后抱住染红霞,仿佛不这样做她便要腾空飞去似的。

“是我不好。”他咬牙低道,忍住鼻腔里的温热酸楚,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受的委屈和苦痛,专心用体温呵暖她。“我……再不会这样了。你别怕我,好不好?”

怀里凉凉的身子动了动。红儿的胴体一向很热,曾令他禁不住想:女孩子是不是总染着风寒,要不怎抱起来这般烫?究竟要流多少冷汗,才能让她火热的玉体变得这般温凉?

耿照搂住她的颤抖,不让刀割般的心绪泄漏一丝一毫,然而怀里的微动并未停止。她挪着酸乏的身子,缓缓转了过来,已没有昂颈的力气,只把头偎在他颈间。

“你是我男人,我永远不怕你。”她闭着眼睛,像在抵抗渐浓的沉沉睡意一般,轻道:“所以……你也别再生自己的气了,好不好?”

耿照睁大眼睛,定定望向前方曲折的地宫石壁,眼角的温热不受控制地汩出,淌过鼻梁,朝另一侧面颊滑落。他小心将她拥紧,下巴靠着伊人温温香香的发顶,染红霞放松了似的偎在他怀里,不多时便发出匀细的轻酣。

“好。”

这一觉他们睡得很长。之后又过了两天,染红霞才慢慢能起身,步子跨得稍大些,腹中便隐隐作痛,闷得像癸水将至之时、偶尔会有的不适。她月事在论法大会前才过不久,断不能于此时复临;追根究柢,自是爱郎鼓捣太甚。

这样的身子无法游过瀑布激流,染红霞遂留在地宫休养。耿照呵护备至,日日采果捕鱼,携入地宫处置,将她喂得饱饱的。

地宫中无法生火,耿照唯恐伊人元气未复,不宜生食,特意采了野果榨汁,以尖利石片剖鱼刮鳞,从鱼骨上剔下无刺的净肉,分割成长条状的鱼脍,反复以果液浇淋浸泡。要不多时,鱼肉便由剔莹的粉红逐渐转色,呈氽烫后的乳脂白。

染红霞用嫩紫苏叶包着鱼脍,佐以不知名的熟甜浆果,只觉清香扑鼻,入口酸酸甜甜的,不禁胃口大开,整整吃了两条鱼,才心满意足抚着肚皮,笑道:“我知道你弄吃的很厉害,没想到竟厉害如斯,连柴火也不用。”突然轻轻一嗝,赶紧坐直掩口,心虚地睁大美眸,想装傻又对自己交代不过去,两个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默然片刻,才齐齐大笑。

“不许……不许笑话我!”染红霞晕红双颊,摆起了姐姐的派头,伸手轻轻打他,只是自己也觉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是你做得太好吃啦,不小心吃了许多。这鱼……是怎么弄的?”

耿照倒也不敢一意取笑,见好就收,拿起一枚巴掌大小、椭圆长型的黄皮野果道:“这叫枸橼,与柑橘相似,但味道更酸,有股独特的香气,又叫香橼。枸橼原本只生长在南方的野地里,据说是人把野生枸橼移植到果园里,反复培育,才有了如今的柑橘橙柚。

“枸橼的汁液能使鱼虾自行熟化,就像水煮过一般,但对猪牛羊等兽肉则无此效果。我小时同村里人戏水,捞得河鱼虾蟹,我姐姐便如此调制,再洒点粗盐、酸浆、芫茜之类,辟腥醒脾,盛夏里最是开胃。”顿了一顿,又道:“只不过在我们村里,用的是金柑。金柑小而酸,味道很够,野生的枸橼同金柑差不多大,但果皮粗厚,还有股刺人的涩味,榨不出什么汁液,还是金柑好。”

染红霞一嗅,果然柚皮般厚实的油皮上沁出强烈的香味,与鱼脍所渍极似,却多了股鲜烈的刺激感,与枳橘等果品相类。“我只吃过橙子,没见过这种香橼,不想东海亦有出产。”

耿照正色道:“我没到过东海其他地方,但朱城山上、越浦城郊偶尔能见,结实跟金柑差不多,不如谷中硕大,味道更是拍马也赶不上。这里的枸橼只怕比金柑更美味,生食亦不妨。”剖开黄澄澄的厚皮,剥了瓣汁液淋漓的饱满果肉给她。

染红霞立时会意,低声道:“接天之塔,龙皇行宫。”

耿照点了点头。

休养期间百无聊赖,他将幻境所历,择要说给了染红霞听。陵女一事自是草草带过,只说了头尾因由。染红霞冰雪聪明,对照爱郎突然发狂施暴的行径,猜也猜得到玄鳞做出了什么事,她对耿照本无责怪之意,两人心照不宣,细节也就毋须深究了。

同样是接触水精,二人所见却大不相同:依染红霞的自述,她于水精中只得影像,连声音也未听见,视界的范围、高低及位置都未曾改变,完全没有耿照说的那种“仿佛跑到另一人身体里”之感;对他说的不死之躯、无双之力,呵体成灰的真龙燃息、穿入黑霾的无梁白塔,还有佛法乃玄鳞随口编造,以及外表言行充斥着“非人”气息的天佛使者……等,都只是蹙眉静听,既没有发问,也未置一词。

耿照说着说着突然停住,面露苦笑。

“……我知道这听来像是胡言乱语。”

染红霞凝神蹙眉,并未接口,片刻才警省过来,柔声道:“你说什么我都信。

这话我只再说这一次,下回还来,我可要生气啦!”不觉摇了摇头,正色道:“正因匪夷所思,能信口编出这些的人,肯定是疯了;要说是白日发梦,条理却又过于清晰分明。你既没发疯也不是作梦,只能说是真看见、听见了什么,那些都是曾经存在过的,至于所论是真是假、是否捏造,还须进一步寻找线索,不宜骤下定论。”

(她相信我,但无法相信幻境中所见为真。)耿照这才发现自己有多粗心。水月停轩亦属佛脉,染红霞自幼多读经书、耳濡目染,现在突然告诉她:佛家之说皆属虚妄,是幻境里那个狂妄自大、行止无赖的恶徒胡乱编造,本就令人难以接受。

耿照故乡龙口村的居民多出中兴军,这些来自东洲各地的异乡客,对天佛的信仰更甚于混杂了龙神崇拜的东海本地人,耿照能深切体会她的抗拒与失落。

“我一直在想……”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对染红霞说出心里话。“无论佛法的起源为何,经过百年千年的演变,无数有智慧的高僧大德投入其中,欲戡破尘世里的种种蕴魔烦恼,这里头的无上智慧,早非当初成立教团之人所能概括的。是谁、为了什么而建立教团,其实并不重要。”

染红霞一怔,感激似的回望了他一眼,微笑点头。“自当如此。”她二人皆是实事求是的性子,至此心念一同,再无芥蒂,遂敞开襟怀无有顾忌,这两日里稍有闲暇,聊的都是幻境里的事。

三奇谷既是接天塔所在,亦是龙皇的行宫,玄鳞征服风陵国后,徙其遗民于帝都,连风陵圣树建木都能强行改名“青龙木”,令南方各部族伐木以供鳞族兴筑宫室;移南方特有的香橼来点缀行宫,又有何难?

龙皇所用,自是最顶级的贡品。移植三奇谷的香橼千年前就是南方的奇种,才能结出如此硕大多汁的果实,与他处不同。

由古至今,南陵从未被中原皇权征服过。若是身处神话时代的龙皇玄鳞,说不定曾率幽穷九渊的大军越过青丘国的天险九尾山,将南疆纳入版图也未可知。染红霞手里那瓣不住滴着汁液的橙黄果肉说不上证据,却隐隐支持着“三奇谷曾为太古某征服全境之帝王——除了龙皇玄鳞,耿照想不出还能有谁——的行宫”的大胆推论。

而他稍加提点,染红霞亦即想到了一处。

“玄鳞想做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她单手环抱酥胸,另一手则轻捏着下颔,微微蹙起了眉。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照陵女之说,那是严重到“足以毁灭东洲大地”的可怕事态,说是战争,传说中玄鳞连年兴战,征服四方,兵祸他自个儿造得够多了,用得着他人协助么?

或者……是天灾或疫病之类?”

耿照摇了摇头,一下子却很难说清不赞同的理由。

曾经短暂地成为玄鳞,让他直觉玄鳞并不是一个以看他人受苦为乐的人。他施加于陵女的苦痛十分残酷,那是因为陵女欺骗了他;虽是他下达了诛夷风陵族的敕命,但期间曾不只一次给予机会,就算陵女不愿荐身龙床,只要开口求恳,给他一个台阶下,玄鳞未必真想杀人。

按玄鳞的说法,他借佛使之助,得有“不死之躯”及“无双之力”,倚之无敌天下已逾百五十年。假设玄鳞是在耿照这年纪上便与天佛使者合作,那也将近一百七十岁了,这仍是一个超越常识的数字。耿照不知活了近两百年是什么样的感觉,但要从玄鳞的心绪上找线索,他最先想到的是“意兴阑珊”。

玄鳞的心中充满萧索。不是自怨自艾、自怜自伤的那种,而是对大部分事反应冷漠,觉得眼前的一切无聊透顶。

而忌飏背叛的失望、揭破陵女设谋的兴奋……等,都是在这片无边静海中投下的小石子,哪怕死水微澜亦弥足珍贵。玄鳞的情绪要么丝纹不动,一有起伏,便是狂悲狂喜大破大立,耿照甚至猜想这是玄鳞用来维持内心活力的方式,一如他面对佛使时的轻佻泼皮。

但这些因应之道,仍不足以维系一个衰老疲惫的灵魂。

——所以玄鳞需要“那件事”。

他需要那样强烈的期待与渴望,才能继续他不老不死的帝王路。

陵女提到他以“龙息术”更换躯体维持长生,耿照记得那是夺舍大法的别名,而玄鳞的无双之力,很可能来自脐间镶嵌的异物,无法不令人想起化骊珠——只是比起耿照脐间这一枚,玄鳞持有的更强大也更稳定,的确不负“无双”之名。

但耿照最关心的并非这些,而是急于脱离之际,来不及听完的那一段。玄鳞向天佛使者要求无敌的战士:不相信人的龙皇,欲把护卫王座的神圣任务交给刀剑,让具有智识的兵器役使人,而非由人来操纵刀剑——“妖刀。”染红霞喃喃道:“听来……真是像极啦!从结果看,天佛使者终究是做了出来,为玄鳞完成愿望,拥有最强最忠心的战士,再也不用笼络人心。但,世上真有这样的事么?赋予钢铁铸成的兵器灵魂,使它们能控制持有的人……这种志异怪谈一般的事儿,真能办得到么?”

耿照神情严肃,抱臂不语。染红霞原也只是捺不住心头的迷惘,自然而然地喟叹起来,并不真的期待从他口里得到答案,岂料耿照却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办不办得到不好说,毕竟这谷里的一切若非咱们亲身经历,旁人恐怕也难以言语说服。但我看那佛使回应龙皇请求的样子,其中却有些蹊跷。”

“蹊跷?”

“嗯。”耿照正色道:“譬如我们说“不死之躯”,实际一点,便是练得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横练功夫,至多是内外兼修、已臻化境,拳掌刀剑等闲难伤;说得玄乎些,便是服食金丹飞升羽化,从此不老不死,脱离六道轮回,身如琉璃内外明澈之类。”

“这位大师不知在何处修行,听起来好高明。”染红霞抿嘴笑道。

耿照微微一笑,怕思虑中断不敢岔开,续道:“但佛使回应这个愿望的方式,是给他弄了个强韧的身体,让他“换”过去;万一这副躯体坏了,那便再换一副。

我若向神许愿不死之身,却得到这样的结果,只怕笑不出来。”

染红霞心念一动,收起嘻笑的神情,细细咀嚼他的话意。

““无双之力”也是。佛使给玄鳞的,非是自身能力的提升,而是在脐中嵌入一枚像化骊珠一样的物事,借此提供源源不绝的力量。佛使的技艺虽神奇,思考理路却很实际,是变着法子从字面上满足玄鳞的要求,同预想总有一丝微妙的差异。

这样的结果,显示了有两种可能。”

“……他对玄鳞有所忌惮,故而保留了一手?”染红霞的口气,连她自己也不甚信服。

“还有更简单的答案。”耿照笑道:“佛使也不是无所不能,他的匠艺水准虽优于同时代的其他人,仍不能满足一个狂妄之人的任性要求。他不是神,只是一名超乎想像的出色工匠。

“如“数圣”逄宫之作,在我看来简直神乎其技,但那也只是我的技术比不上他罢了,而非是逄宫具有什么神力。一旦将机关拆开,其中的理路但凡工匠必能析辨,稍点即通。那位天佛使者处理玄鳞祈愿的方式,处处透着这种匠人思路,老实说不怕你笑话,我还真有几分亲切之感。”

染红霞噗哧道:“他要是遇上你而非玄鳞,不知要有多欢喜。起码你听得懂人话,比玄鳞好应付多啦。”

耿照也笑了,一会儿才道:“拜佛使所赐,虽然现在还是不明所以,不过我多少有点儿眉目了。”染红霞本不知他所指为何,想起二人开始说笑之前,话题最后中断的地方,不由一凛:“妖刀?”

“嗯。”耿照伸出左手食指,以右掌握住,双手合而为一,示意道:“妖刀之变,是妖刀自身与刀尸结合而成,无论是水月停轩的万劫,抑或是风火连环坞的离垢,皆是人刀相合才造成的死伤;在流影城的不觉云上楼,天裂虽说自行铡死了两人,但那是在搬动刀座时所发生,若纯以机关解释,亦在情理之中。

“一直以来,人们都被三十年前的妖刀传说影响,认为是妖邪作祟宿于刀中,持刀者被妖刀操控,使不懂武艺的樵夫突然身负武功,文弱的崔公子杀进东海第一大帮会总坛,如入无人之境。此说本是荒谬绝伦,却有琴魔前辈、萧老台丞以及你师父杜掌门等耆宿支持,或亲身经历,或望重武林,一一为传说浇铜铸铁,使其深植人心,益发不可动摇。”说着两手一分,各摊在染红霞面前。

“我们且将两者分开来看。若刀没问题,只是锋利些、坚硬些,就是一口顶尖的刃器,至多是喂了毒,又或藏有什么机簧,能借反弹之力斫死前后两名抬起刀座的公人。以此观之,真正肆虐水月停轩、风火连环坞的,却又是谁?”

染红霞猛然省觉,扬声道:“是刀尸!”一想不对:“那何阿三是断肠湖畔土生土长,自我入门学艺他便在了,身家背景俱无可疑处。我见过他许多回,确实是不懂武功……”

“你若早两年识我,怕也是另一个何阿三。”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肚脐。“崔滟月公子也不懂武功,一嵌入火元之精,情况就不一样了。你不觉得我和崔公子的情况,听起来很耳熟?”

染红霞想起玄鳞的“无双之力”。这种靠植入物予人力量的异术若从玄鳞的时代便有,流传至今也不是难想像之事。“你说你师妹碧湖姑娘武功不高,轻功却十分出色,被妖刀“附体”时能追上马车,应是被什么增幅了她原有的能力,而非凭空所得。我猜何阿三平时也以力气大著称,是不是?在人身上动手脚,要比“刀控人心”容易多了。”

何阿三生得高头大马,人又勤快朴实,在惯常往轩里支应柴火、帮忙杂役的几家当中,的是以膂力闻名。染红霞被他的推论所慑,一时无语。

若爱郎的分析属实,东海武林近日面临的一连串变故,显非鬼神作祟,而是精心设计的阴谋。策划之人隐身幕后,故布疑阵,将魔掌伸向东海七大门派,所图必定惊人。

依目前已知的线索,欲制造妖刀肆虐的假象,刀尸须具备两项要件:一是倏忽而来的压倒性力量,另一个则是自身无法察觉、却能被阴谋家操纵的丧心之狂——碧湖、沐云色、崔滟月,乃至耿照自己都曾被妖刀“附体”,事后全无记忆,也想不起是何时遭人做了手脚……这究竟是如何办到?拥有此等骇人异术的恶魔,世上还有什么是它们做不到的?

一股恶寒爬上染红霞的背脊。“我身上的天覆真气,也不知是怎么来的。这等无知无觉的变异手法,与刀尸如此相似,会不会……会不会是受操控的征兆?”虽端坐不动,俏脸却是一凝,肃然道:“万一我也发起狂来,你可别让我伤着了你。

该怎么做,便怎么做,我绝不怨你。”

耿照握着她的手安慰道:“蚕娘前辈只是爱开玩笑,不会害你的。桑木阴的天覆神功,与接天塔司祭的“神术”似是一脉相承,都能发动佛使制造的神器,关系非同一般;陵女的气质形貌,甚至与蚕娘有几分神似。若能将幻境所见告知前辈,串起宵明岛的传承脉络,说不定,阴谋家便要泄底啦!”

染红霞一想也是。越是高深的武功技艺,越倚赖缜密有效的传承系统,方能延续。

玄鳞那宰制大地的玉龙神国,与信史上的玉龙朝之间,尚隔着鳞族五皇兴替、东海三宗共治等部分,时序上模糊难考,记载更是语焉不详。由最后将东海诸部混于一尊、推进央土建立皇权的少腾帝起算,迄今也超过一千八百多年了。

耿照读书不多,对史书的了解全来自街谈巷议、耆老闲话,对他来说,玄鳞所活跃的神话时代以“千年”二字便足以含括。染红霞出身将门,好读战史兵书,却知其间的跨距远不止于此,若能控制佛使神器的天覆神功、操纵人心意识的刀尸秘术,都是自玄鳞那时传落,这其中必定有极端精密的脉络系统,才能在近两千年后的今世复现。

耿照见她沉默多时,以为伊人心结未解,故意涎着脸逗她:“……况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排布妖刀之人机关算尽,也算是缜密了,偏偏漏了个活证据;若能出得谷去,这便是揭破妖刀阴谋的一着。”

“证据也有分死活的么?”

染红霞回过神来,被他逗得展颜,心情略略放松,忍不住伸手轻轻推他。“不许装神弄鬼!快说,到底是什么证据?”

“也不能说证据,该说是破绽……不对,世上哪有这般好看的破绽?这“破”

字未免太过失礼,但要说“美绽”,又似乎有些不伦不类……”耿照自顾自地叨絮半天,染红霞又气又好笑,想要板起脸偏又忍俊不住:什么“美绽”?哪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知跟谁学坏了。她叹了口气,迳伸手去扭他耳朵。

“我先帮你保管一下。几时说了,几时还你。”她在门里对付不专心听讲的师妹时常用这招,每回都很有效。

“就……就是你啊,红儿。”耿照没敢闪躲,歪着头呲牙咧嘴道。

“红儿?”染红霞笑眯眯问:“谁呀?不认识啊!”

“红……红姐。”耿照觉得整个视界都快打横了,看什么都有点晕,赶紧转移她的注意力,好拿回耳朵。“排设阴谋之人犯了错,留下一个盲点,足以指出妖魂寄体不过是幌子,手脚该是动在刀尸身上……那就是你,“红姐”。

“你是这整件看似天衣无缝的阴谋里,最大的破绽!”

朱雀航边永安巷,暂充镇东将军行馆的越浦城驿静静矗立在夜色中。

距离阿兰山上的那场变故结束,倏忽又过几日,但事情还远远谈不上“落幕”

二字。于莲觉寺扣押的两百多名暴民,在吃过皇后娘娘赐下的御粥之后,竟悉数暴毙,经仵工查验,确定是遭人下毒鸩杀,舆情大哗。

此事让娘娘与镇东将军之间原本就说不上好的关系,变得更加险恶。粥虽然是皇后娘娘所赐,实际负责张罗的却是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出了这等大事,便说不上“唯君是问”,少不得也是要问一问的。岂料下得阿兰山,迟凤钧便消失不见,宛如随风化散,市井间盛传是扣在将军手里,栖凤馆那厢三番四次来讨人,却只讨了没趣。众人都在等皇后娘娘何时凤冠一怒、翻脸用强,慕容又该如何应付,好事之徒无不跃跃,有识之士尽皆忡忡。

麻烦事还不只这一桩。

莲台轰坍,镇东将军的爱将与镇北将军的千金埋身其下,这几日慕容柔征用民夫,又调来谷城大营的兵马支援,连夜开挖,将不忍卒睹的狼籍现场清运了六七成之多,好消息是尚不见二人残躯,仅寻获随身刀剑各一副;坏消息是剩下三四成的断垣残壁里,仍埋得下两具支离破碎的尸骸,最少还得再挖两日,才能确定二人生死。

据说耿典卫之亲眷,以及水月停轩许代掌门以下一干女侠均食不下咽,睡不安枕,坚持在莲觉寺不走,怕要等挖掘告一段落方能死心。此事尚不知慕容将如何上报,但没等他写好奏摺飞马入京,消息已沿水陆二路传向央土北关。

镇北将军染苍群之前以“边防多事,不宜擅离”为由,婉拒出席论法大会,既未派遣使者,也没有以添香油为名致赠金银,讬他绝不拍马逢迎之福,噩耗要晚几天才到射平府。要是镇北将军的使者携贺礼在此,变故当日放出信鸽,此际北关道的问罪之师多半已整装待发,来寻慕容柔讨个说法。

有人在莲觉寺不肯走,也有走了仍不得自由的。论法大会的贵客们下了阿兰山回到越浦暂歇,还没缓过一口气来,谷城大营的军爷们便找上了驿馆旅店、古刹名园,美其名是将军有令,唯恐城外暴民作乱,危害贵客的安全,说白了就是限制出入,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人人有嫌疑、个个没法走,给将军大人老实待着;哪个白眼狼想偷渡硬闯,十之八九作贼心虚,先拿将下来,再好生查办。

慕容柔自己便是东州大地之上名声最响亮的酷吏,麾下唯一不缺的就是审讯刺探的人才。大批受过严格训练的提点、宪台、检法等寅夜登门,客客气气地求见贵人,无论身份如何尊贵、封爵如何显赫,在这帮鹰犬告辞之后,没有不汗流浃背,面色发白的。列名簿册之上的宾客,保守估计有七成以上滞留于越浦城中,哪儿都没敢去。

先假意放人下山,随即又扣留于城内,要避的自然是皇后娘娘的干预。这事慕容柔也没想一手遮天,就是表面应付一下而已,消息由各种管道传回栖凤馆,娘娘还没怎么说,据传金吾卫任大人倒是冷笑不绝,颇欲兴师问罪。

总之,这几日越浦内外平静得令人心慌,宛若暴雨将至。

“报!”自驿馆正门伊始,一路上的大小门扉砰砰连开,一名衙门公人打扮的带翎骑手滚落马鞍,从大门外直喊进了几重院里。慕容柔也只是和衣倒头,稍事休息而已,得到通报便即起身,几与来人同时登堂。

“莫慌。”慕容柔打量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城尹衙门怎么了?”

自从梁子同父子下狱,越浦的城尹大衙便由慕容柔接管,大小事均往报驿馆,由将军定夺。那衙差正是今日的值夜官,一路策马狂奔而来,原本脑中一片空白,被将军这么淡淡地一应,突然冷静下来,咽了口唾沫伏地道:“是……是,将军容禀。今夜戌时刚过不久,衙门后进忽然起火,小人……小人出来时水龙已至,正在抢救。”

“火头可是起在大牢附近?”

那官差一愣。人说镇东将军有读心术,敢情竟不是假!他吓得赶紧把咒骂过将军的话语通通忘掉,满心赞颂将军大人英明神武明镜高悬,磕头如捣蒜。“那就不妨了。”慕容冷道:“真要劫囚,不会在牢外放火的,风一吹出不来也进不去,左右是个死。回去罢!”

“是……小人遵命、小人遵命!”

随侍将军的适君喻还是放心不下,低声道:“您若是不放心,我再派一队兵士过去瞧瞧。”慕容摇头:“不必,派人过去,就不像了。我们就守在这里。”适君喻闻言一凛,忽见堂外红光一片、院里人马杂沓,乱成一团,扬声道:“停步!外头是怎么回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被唤住的管事慌忙回报:“启禀公子、启禀将军……似是隔壁的李员外郎府上起火,风正往西边吹,烧到咱们这儿来啦!”驿馆隔壁乃是以吏部员外郎致仕的本地仕绅府邸,朱雀航附近多是名园大宅,坊里有水龙常驻,要不多时警钟大作,打火弟兄旋即赶至。

“你瞧,这不是来了么?”慕容柔淡淡一笑,神情毫不意外。

适君喻神情凝肃,与一旁的何患子交换眼色,一步也不敢离开将军,回头沉声道:“后进交给你们了,保护夫人!”垂帘一动,隐于其后的李远之与漆雕利仁便即不见。

院中树盖深处,一名黑衣蒙面的夜行客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直把李员外郎家里的这把火夸上了天,借居高临下之便俯瞰整片驿馆,除了慕容所在的大堂,就只有一处无人夺门而出、赶去救火,暗忖:“……就是那儿了!”趁空档掠下,一身黑衣直如鬼魅,贴着墙影树荫一路钻滑,眨眼来到屋前,擎出背后里着黑布的剑鞘,“啪、啪”拍倒了看守的兵卒,无声无息推门窜入,反手掩上门扉,仿佛对暗夜潜行、穿门踏户等行径十分熟稔,一切均出自本能,不假思索。

漆黑一片的屋里没有其他人,仅榻上的被筒隆起一团,差不多就是一名成年男子卧于其中的模样。“藏你妈的慕容柔,最后还不是教老子摸了个穿?”夜行客忍不住哼笑,剑鞘挥出,随手勾了八角桌下一只圆墩坐落,揭下覆面巾往怀理一揣,笑道:“抚司大人,我来接你啦!你是乖乖跟我走呢,还是烧猪一样让我扛出去?”

蓦地火光烛天,正面的六扇明间“砰砰砰”一齐撞开,何患子领着大批甲士跃入,随后是由适君喻贴身保护的慕容柔;外边三面高墙上,连片的锋锐箭镞回映火光,齐齐对正屋里,指挥巡检营的罗烨正以鹰目照定来人,就算左右尽皆落空,他的箭矢也必能射穿其胫骨,活捉此人到案。

“中计!”夜行客脱身无门,灵机一动以臂掩面,返身扑向隆起的被窝,沉声道:“挡我路者,便是害死迟凤钧之人!”

突然间棉被飞卷而起,一道匹练似的刀光连风划破,迳斫夜行客的面门!他避无可避,连剑带鞘一挡,“铿!”被强横刀劲震退落地,被中之人肤色黝亮,硬发如狮鬃,一身浪人打扮,手里提了把原石般的粗砺刀板,笑道:“可惜我不是迟大人……咦?”正是色目刀侯的第二弟子风篁。

他话没说完,忽像见了鬼似的瞪大眼睛,一个“你”反复几次,始终凑不成完整的一句。

诧异的可不只他而已。在场众人无不错愕,连慕容亦不禁蹙眉。适君喻看出将军的心思,手中折扇“唰!”一声急急收拢,一指来人,大声质问:“金吾郎!你不好好在栖凤馆保护娘娘,却潜入此间放火掳人!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风助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纵有水龙灌救,终究还是烧过了高墙,隐隐有往后进延烧的势子。原本倚着水火棍指指点点、事不关己似净看热闹的衙差们,这会儿也有些待不住了,一张张被火光映亮的脸上阴晴不定,突然都安静下来。

蓦地一名老官长从洞门走了出来,脚步声急促,一见众人都杵在原地,破口大骂:“还待在这儿做甚?快去救火啊!”几名衙差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不是我们不肯去,实是上头交代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一步也不许离开……”

老人冷道:“也好,都别离开,一会儿烧死了也有个伴,黄泉路上不无聊。”

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分明已是动摇,将手里两个空木桶劈头扔了过去,怒道:“快救火去!屋里头的人走得走不得?这儿谁能作主!一把火烧死了他,剐你们全家都没得抵!一帮杀才!”

众衙差才惊觉事态严重。自从将军接管城尹衙门以来,规矩不是一般的大,不同往日轻巧。万一火势失控,烧到此间,谁能肩负起移囚的责任?移或不移,左右是个死!赶紧抢了木桶争先恐后往火场去,沿途见人就拉,唯恐少几人出力,火便要烧进院里。

人转眼走得干干净净。老人看清左右,突然挺直背脊,取下头顶的翎帽,戴上一幅包住脑后发顶的黑巾。

慕容柔最擅防守。防守之人,要面对数倍于己的军势,没有迂回转进、讨价还价的空间,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守住”而已,没有可以机动调换的目标。善守之人,都有非常旺盛的战斗意志,往往比擅攻之人更顽强更好战、更勇于面对挑战,绝不甘于寂寞,与“防守”二字予人的消极感简直是背道而驰,分属两个全无交集的境域。

消极的人,什么都守不住。擅守之人本质上必定异常积极。

老人从慕容还是个少年时,便留意起他积极的指挥风格,在这个世界还未发现其光芒前,已看出他与众不同的出色潜质;注视他、剖析他,甚至是期许着他的时间,长到远超过镇东将军本人能想像。慕容爱用的战术、常玩的把戏,以及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坏习惯,在老人看来,清楚一如当年他呈上来的阵图记录或粮秣报告,条理分明,强弱优劣皆无所遁形。

慕容柔若在驿馆埋伏重兵,迟凤钧必被他藏在城尹衙门里。这点从衙门起火、而慕容按兵不动之后,老人就确信自己的判断无误。

他推开门扉,跨过高槛,从怀里取出鸟形刻面,在没有烛火的幽暗房间里覆上自己的脸,如幽魂般静立于床前。迟凤钧闭目沉睡,苍白的脸庞比论法大会前更加瘦削凹陷,宛若蜡纸,一看便知内伤沉重,连呼吸都若有若无,分外飘渺。

唯一未恶化的,恐怕只有敏锐的直觉。

迟凤钧眉目一动,缓缓睁眼,错愕只停留在他眼底短短一霎,从熟睡中惊醒的茫然转瞬即逝,他定定躺着不动,以眼神向老人行注目礼,直到老人示意他开口为止。这代表此间是安全的,没有泄漏机密之虞。

“……下鸿鹄叩见姑射之主,请主人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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