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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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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小说章节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剑门
第二章 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第三章 万劫不复,祸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闻剑,幽凝赤眼
第二卷 红螺染枫 第五章 剑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虽死犹生,烽火绝境
第七章 红螺之内,牵肠之丝
第八章 通幽曲径,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梦醒,夺舍龙息
第十章 狂歌策马,十步一杀
第三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动,无双将门
第十三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响屧凌波
第十五章 东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纲 第十六章 踰子之墙,明栈秋霜
第十七章 蛛纲天裂,刀中称皇
第十八章 北关七日,国破家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斩无双
第二十章 漱云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锋赤炼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戏,祸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红颜心机
第二十三章 恍惚梦觉,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险关易渡,悉断红尘
第二十七章 环刀夜炼,铸月补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当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过山黄貉,牵机赤血
第三十章 背水一战,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三十一章 天罗宝典,五艳妍心
第三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三十三章 佛入东海,阿顶山门
第三十四章 十方转经,越浦凤仪
第三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气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三十六章 乌衣暗行,别开蹊径
第三十七章 娑婆三千,子夜邪眼
第三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踪
第三十九章 腿似蝎尾,气若雷冲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恶三冥
第九卷 凌云三才 第四一章 思见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书
第四三章 此间少年,三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踪梵宇,天降佛图
第四五章 蓬门有盗,花径人无
第十卷 赤血神针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蝉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结草,宝刀神术
第四八章 见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断鹤续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枣花几度
第十一卷 亿劫冥表 第五一章 残针刺血,花庭玉树
第五二章 谁曰五绝,庄筌暗入
第五三章 鹊巢鸠据,虚室开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红索娇雏
第五五章 蓝田种玉,还君明珠
第十二卷 东海一镇 第五六章 势崩太华,剑如青灯
第五七章 用无所用,虎嗣龙承
第五八章 云屏雨幕,玉壑箫声
第五九章 五蛇为辅,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长亭
第十三卷 拔岳斩风 第六一章 夜战三方,虚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换柱,血涌流觞
第六三章 玄嚣八阵,伊梦黄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缘会,何与阮郎
第十四卷 八叶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鸟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馈君殊礼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节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现玄鳞
第七十章 鞭长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恶贯满盈 第七一章 三尸化旡,虚境断肠
第七二章 长街血战,玉可救亡
第七三章 天姿恶剑,盈贯罪商
第七四章 世间至恶,青梅绕床
第七五章 虫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圣愚不肖,鱼烂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锋芒
第七八章 为谁减枝,剎那空华
第七九章 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罗场
第十七卷 七玄大会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惊风雨
第八二章 兽伏而出,蛇蝎心计
第八三章 灵剑穿心,腹生火齐
第八四章 苍天欲赐,衡门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谁曰可杀
第十八卷 桑木之阴 第八六章 孰为牙爪,孰为骨梁
第八七章 于征不信,自入罟网
第八八章 至诚无碍,心若镜台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帐,啸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蚕覆,唤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报琚,人鬼殊异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惧
第九三章 泪映红妆,怜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国应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轮瞽宗,隔世违命
第二十卷 世间至邪 第九六章 驱民为剑,刀血翼扬
第九七章 绿柳迷阵,樱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机暗覆,问道锋狂
第九九章 世无所制,圣佛遗愓
第一百章 离缘而聚,凝琼霜华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剑与君同,以心传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余,馈子千金
第百零三章 本我无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视,刃淬锋极
第百零五章 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第二十二卷 三乘论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风雷,八寒阴狱
第百零七章 义无反顾,其逾千钧
第百零八章 凝功锁脉,蚁聚蜗争
第百零九章 坛宇论战,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镜高悬
第二十三卷 造极之战 第百十一章 飞鸢下水,当者无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第百十三章 难陀现首,代战者谁
第百十四章 九诀三易,起手无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鸟散鱼溃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剑
第百十七章 千里秋毫,洿池罟现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缩,惊才绝艳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实,微尘洞见
第百二十章 秋叶几回,凝愁片片
第百三十章 子夜飞遁,鸿鹄鸣高
第二十七卷 换巢鸾凤 第百卅一章 翻羽难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羡,珠圆玉瑰
第百卅三章 往而不害,远引临非
第百卅四章 说时依旧,故土黄坏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维扬 第百卅六章 残拳败剑,寰宇无双
第百卅七章 血云锋起,其战玄黄
第百卅八章 偷龙转凤,冷鑪红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无首,岂子独伤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梦惘
第二十九卷 前尘如梦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问盗以赃
第百四三章 君如不归,苍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惊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三十卷 四极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长据,如见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梦
第百四八章 旧游安在,雾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倾墨入海,歧生孤龙
第百五十章 弥恨洗冤,孰轻孰重
第三十一卷 冷炉开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贾,此身难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气周流,香卷云收
第百五三章 毫釐之差,满盘尽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矫矢腾空
第三十二卷 枯泽血蛁 第百五六章 笼鸟掩借,伽蓝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兽见皆走,丝萝何寄
第百五九章 谁应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红纷纷,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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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第三十二卷 枯泽血蛁 第百五六章 笼鸟掩借,伽蓝喙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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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两月里,越浦城尹衙门四周的分茶铺子,总是未至寅时便开始烧汤煮茶,点灯开门,准备迎接一天的到来。

这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事。梁子同大人在位时,莫说寅时,衙门里的押司经常得过了晌午,才三三两两出现,梁大人一年到头都在廿五间园,能被召进园子里的才算个事,升斗小民欲见无门,只能往衙门里打点银子,给足了数,事情才有解决的机会。

自慕容柔来,不只衙门人事翻了两番,连日子都改头换面,不得不按将军的规矩来。

慕容柔每日卯时便衣整餐毕,先批上半个时辰的军谘公文,接着升堂议事,直到正午。无论问案或听陈,他效率都高得惊人,三两句切中要点,决断明快,绝不拖泥带水,罕须问足时辰;饶是如此,后续交办的工作,便足以让大小官吏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家,府衙附近的食店不得不兼做夜宵晨点,因应突然改变的官员生态。

过去常出没秦楼楚馆、歌台舞榭应酬的官员,新近的娱乐是半夜从后门下班,聚于附近的食店以烧鹿脯、炒肺片等燠爆热食佐酒,痛骂慕容柔如何苛烈,酒还不敢多喝,至多两爵,隔天寅时便要起身上班,万一宿醉乃至睡过了头,轻责罚俸,倒霉的还带挨板子,那可不是开玩笑。

“吴爷早!今儿用点什么?”衙门后巷街边角,挂着“不文居”布制店招的分茶铺里,拎着长把铜壶、肩挂白巾的小伙计,一桌接一桌地点茶,利落招呼来客。说是客人,十之八九是公门惯见的良红服色,不是文书就是衙役,猛揉惺忪睡眼,张着嘴大打哈欠。

被询问的中年汉子正要发话,蓦地对街一人撩袍奔来,冲他直叫:“老七你怎才来?快快快,夜班押了批盗匪回来,牢房都快关不下啦,邹捕头直催笔录。你快些来,咱们都还没下值呢。”转头对小伙计道:“包几只葱肉火烧,再打一壶茶一盆汤来!大老爷们都累坏啦。”伙计唱声长喏:“就来啦!一会儿给官爷送过衙门。”嗓音一拉长顿有些尖利,倒还不至于刺耳,抹满炭灰的小脸无有须根,恐是年纪尚幼。那人没工夫闲话,吩咐停当掉头就走,一路风风火火赶进衙门去。

被唤作“老七”的汉子揉揉眼,却揉不去满面惺忪,手一放落,瘦脸反皱了几分,看来是天生的瞌睡相。

他前几日才调回城里,故旧不是离岗就是下狱,资历形同勾消,百废待兴,被部里老人一催,没敢多待,胡乱以香汤漱口,搁下茶钱,一跳一跳套上趿拖着的长拗靴筒,一边蹦出了店门,便悬在腰后的刀鞘不断拍打屁股,也顾不上了。

伙计赶紧上前:“吴爷!给您公余吃,大清早的别饿着。”塞给他一个烫手的纸包,暖暖地透出葱面咸香。汉子手忙脚乱地去摸钱囊,伙计却笑着将他往外推,穿花蝴蝶似的绕往别桌去了。(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iz)

“怪了……”汉子咕哝道:“这兔崽子怎突然这么好?”跳经门外布篷下的一张客桌,乱甩的刀鞘板劈哩啪啦,打了桌又打了凳,差点连人都绊了。桌边茶客猿臂一舒,稳稳将他搀住,汉子忙不迭点头,一下不知该道歉还是道谢,却见茶客怡然笑道:“现下衙门里的大老爷们,是给百姓做事的,照拂满城安居乐业,百姓自然欢喜,都说:“恩德遍插羽,衙中父母亲。”吴爷仔细,莫摔着啦。”汉子一怔,若有所思,见茶客一副落拓浪人打扮,却是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知不是普通人,拱手道:“多……多谢了。”匆匆戴上翎帽,仍是臀撞刀板脚踢尖儿,屁颠颠地跑过了街。

茶客嗓门不大,方才那句不知怎地,却是所有人都听见的,此起彼落的呵欠倏停,只余喝茶嚼饼的零星细响;没多久,不知是谁“啪!”把钱往桌上一拍,推凳道:“走啦走啦,干活去!”满铺公人不约而同起身会帐,争先恐后地挤出窄小的铺门,抬头挺胸、神气活现地走进衙门办公,精神都来了。

小伙计拎着铜壶的长提把呆怔片刻,“噗哧”一声笑出来,皱着小巧的鼻尖冲茶客一睨,连声啧啧:“胡大爷,你好坏啊!我怎没听过什么“恩德遍插羽,衙中父母亲”?”“没见识!这不就听说了么?”胡彦之一本正经。

“而且怎是我坏?要说也是镇东将军坏。他坏到能把坏人变好,把骡子生生变成了马,这要有多坏才办得到?坏透了简直。”嘿嘿两声,搓手道:“这下没人来抢食啦,快叫厨房给大爷上一大盘葱肉火烧,炒几碟鹑兔鸠鸽之类,再来坛白酒,一会儿胡大爷要款客。”小伙计“咭”的缩颈一笑,蹦跳进了厨房。

不文居虽是小店,在老饕间却颇有名气,胡彦之落脚越浦时,每日至少留一顿来此间解决。店后掌杓无名无姓,只在油腻腻的隔帘写上“君子远”三个大字,无数豪门富户、酒楼名店亟欲招揽,连人都见不上一面,十数年倏忽蹉跎,才渐没了捧金挖角的流水辗韫。

下半夜胡彦之一离开新槐里的大杂院,赶赴约定的集合处,由符赤锦口中得知金环谷人去楼空,连帝窟宗主漱玉节亦未随她前来,五帝窟——起码黑岛漱家立场已不言可喻。

黄岛何君盼虽未露面,曹无断既不能带回金环谷针对帝窟之确证,单凭一面之词,便要黄岛对上金环谷、乃至隐藏于背后的狐异门,不应过于乐观。况帝窟五岛的注意力放在即将到来的大位争夺上,漱玉节若于越浦盘桓,黄岛乐得连夜开拔,提早回土神岛做准备,白岛薛百胜亦然。

往好处想,至少她们不会掺和进来,若能劝退漱玉节,七玄大会便少五帝窟一支;但在这一局的较量上,恐是鬼先生稍胜一筹,不仅让老胡这重重的一击打在空处,还趁机遁入台面之下,玩起敌明我暗的把戏。

老胡捏着粗陶杯子想了一夜,对兄长的盘算毫无头绪。

如此轻易放弃金环谷的物业,除非有更大的好处,否则无异于自断手足。他们定是移转到另一处,所在更隐密、积聚更富饶……问题是:三川之内,哪有一处这样的地方?

而鬼先生的计划,竟连十九娘也瞒着。

当胡彦之以“谷城铁骑将袭击金环谷”威胁时,她眼底浮露的惊慌失措异常真实。他早猜到鬼先生不会信任这玩物也似的美妇人,那个人打从骨子里轻视他人的信任,所有仰望他、依赖他、对他全心交付之人,就像一支支美丽的花瓶,收集摆饰,那是普通人的嗜好;鬼先生的乐趣,是先教会花瓶七情六欲五感知觉,再把它摔得粉碎,听它濒死的悲鸣,问问它作何感想……但在此时舍弃翠十九娘,就算非是失着,也是一步不怎么高明的臭棋,他宁可相信鬼先生在过把恶作剧的癖瘾后,仍安排了厉害的后着接应十九娘,果然在大杂院附近兜了几圈,找到十九娘逃亡时匆匆留下的些许残迹,无一例外地在中途断了线索,索性不再浪费时间,直接来了城尹衙门等待。

要不多时,府后的小门“咿呀”一声推开,提着水火棍的衙差撵出几人,都是在新槐里大杂院束手就擒的金环谷豪士,想是盘问已毕,与拐女案无甚牵连,只被缴了兵刃暗器,当庭释放。

这拨共七人,被衙差们粗鲁地扔出小门,只一人朝地上啐了口浓痰,旋被伙伴拉住,一行人连一声交谈也无。按说这些出身绿林的鲁汉子,手上功夫不说,个个骂得一口污言秽语,受了官府的气又还手不得,少不得骂骂咧咧,讨个嘴上便宜。

胡彦之远远看着,举杯支肘,极其自然地掩去半张面孔,眸中迸出精光,含笑观察。过不久又出来几拨人,一样是绝不交谈、分批离去,方向四通八达,居然没有两批是重复的;有的为免官差疑心,出来后也不忙着走,在街角瞎晃荡,只是不时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又不像是随意消磨时间。

东方将露鱼肚白时,老胡终于等到了人。陈三五是独个儿出来的,比起其它人算是晚的了,他呼一口白气,搓了搓冰冷的双手,抓散额发掩住金印,正缩起脖颈要迈步,便看到街角篷下的胡大爷放落陶杯,冲他挥挥手,指了指对面的长板凳。

陈三五愣了一下,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恰见小门“咿呀”又开,放出三名腰系青带、面上亦有金印的彪形大汉。

(糟……糟了!〉陈三五略微回头,余光瞥见胡彦之笑着起身,叉腰摆手活动筋骨,双手圈嘴作势要喊,心中“喀登”一下,赶紧抱臂低头,快步前进,来到桌前拉开板凳,乖乖落座。

“来来来,吃只火烧喝口酒,趁热!”胡彦之拿起一块烤得酥脆微焦、面香扑鼻的葱肉馅烧饼递给他,往他桌上的空碗里注满了酒。“一会儿我让厨房酱烧两只猪蹄,再给你下碗细面,去去霉气,啊?”陈三五拿着肉火烧,发呆片刻,叹了口气。

“您饶了我罢,胡大爷。犯得着逼死人么?”“陈三五,你这话不地道。”胡彦之也给自己斟满,嘴里刁了只肉火烧,稀哩呼噜地边吃边吹凉,一口咬下,不止白芝麻酥皮迸碎一桌,只用葱、盐、少许胡椒调味的后腿肉馅挤出金黄色的肉汁,滴落鲜浓滚烫的膏脂香气。“我要不拦你,你再回去还是卖命,赚那死了才能领的花红。我说你就这么想死么?”金环谷这么大的组织龙蛇混杂,必有紧急联络的地点和方式,以备在谷外执行任务之人,拼死传回有价值的线报;为防机密被拷掠,这些江湖豪士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被交付的地点或暗号有何意义,只知一旦有事,须得孤身前往某处,自有接应或指示云云。

盯哨的重点,不在于他们做了什么,或去了何处,只须归纳出“有共通的特异之举”,便知暗中确有联系。绝不交谈,正是这伙江湖豪客露出的最大破绽。

因此,当陈三五一见他作势起身,便只能乖乖顺从,万不幸胡大爷亲热地与他大打招呼,当街喊出“陈三五”之名,刚出衙门的三名青带豪士回报金环谷,休说陈三五还想卖命挣钱,没被当成奸细追杀至死,已算是祖上积德。

“你不懂,胡大爷。”陈三五叹气。“有人肯买,命才值钱。我说过,金环谷开的价够好了,我没什么不满意的。”咬了一口火烧,将碗酒喝尽,举袖一揩,低道:“多谢胡爷招待,咱们后会无期。”他重回金环谷当差,身死家人才能拿到花红,再见胡彦之时恐将搏命,此说确无恶意。

正欲起身,胡彦之又将酒碗注满。

“要多少?”“……什么多少?”陈三五蹙眉。

“金环谷开的价。”胡彦之仰头饮罢,压酒一笑。

“两百两。”胡彦之一口酒差点喷在他脸上。“两……两百两!这也算好……”忽然无语。

对面陈三五却不叹气了,淡淡一笑,又把酒碗饮干,连碗缘的液渍都没放过,放落时忍不住咂了咂嘴,似是回味无穷。“我家乡的白酒,也这么好喝。胡大爷,多谢你的招待,请。”胡彦之回过神来,再替他斟满。已起身的陈三五犹豫了一下,又坐下来,端起瓷碗。

“先别忙着喝。”这回却是胡彦之阻止了他,从怀里取出一迭对折厚纸,平平推过桌面,直至眼下。

“这是三江号的本号柜票,每张面额纹银五十,五张合计两百五十两。我身上就只这么多啦,空口白话又怕你不肯信,幸好怎么也比金环谷多了五十两,你也不算吃亏。”陈一二五会过意来,苦笑:“胡爷也要买我的命么?”“世上没有买命这种事。”胡彦之敛起嘻皮笑脸,正色道:“你的母亲和妹子,用不了染满你鲜血的两百两。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她们会知道,你要她们带着什么样的心思,才能继续把日子过下去?将心比心,若这两百五十两是令妹以性命换来,你拿得了么?”陈三五神色一黯,默默垂首。

胡彦之续道:“我买不了你的命。你的命只能是你自己的,就算一剑杀了,也是毁坏,而非夺走。你如此轻易便动了毁伤性命的念头,我若是令高堂,先揍你个大不孝!这两百五十两,就当是买你的武艺罢,怎么样?”陈三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举手发问。

“……是让我当胡爷的保镖么?”胡彦之差点又喷出一口酒来,哈哈大笑。“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啊,你那鼎鼎大名的“三元刀”,实话说我也很想见识见识。不过,你收下这迭柜票,赶紧回郸州老家跟母亲妹子团圆,才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保镖就不必啦。”陈三五考虑起来,面色凝重,半晌才收了柜票入怀,将酒水饮尽。

“我卖了,胡爷。打今儿起,我陈三五这一身武艺,算是你的了。”“爽快!”胡彦之大喜,也冲他干了一碗,抹去唇畔酒渍,低道:“买卖已成,问你要点小赠品行不?”“赠、赠品?”“哪有卖菜不送葱的?别这么小气!”胡彦之压低声音凑近:“金环谷让你去什么地方、同什么人接头,暗号是什么?”陈三五这才明白过来,叹了口气,也低声问:“这……能不能不说?好麻烦的。”“自然不行。你菜钱都收了,得把葱交出来。快点!”“这就不好办啦。”陈三五又叹了口气,抓抓满是乱髭的瘦削面颊,似是万般无奈,一本正经地考虑片刻,才道:“……胡大爷一定要知道的话,恐怕得再给我五十两。”胡彦之几欲晕倒,心想我瞎了眼才觉得这人是条好汉,分明无赖啊!从衣袋里掏出最后一张银票给他,没好气道:“这下你总能说了罢?”“还有件事想麻烦胡大爷。”陈三五叹道:“这事一说,我和金环谷算结下了梁子,难保不会派人来寻晦气。胡大爷若能给我弄把单刀来,至少不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这事容易。”老胡听得蹙眉,颇生不耐,这人怎地突然麻烦起来?之前明明连话都不多啊。陈三五再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还有……”“还有啊!”胡大爷快翻脸了。

“还有一件,这是最后一件啦。”陈三五再三保证。“我正好要去城南的天水当铺取一样东西,与胡大爷同路,便领胡大爷走一趟罢。”胡彦之倒是无所谓,只有一事稍觉不妥,没想坑他,好意提醒道:“我同金环谷的人一碰面就打架,他们便不想打,你胡大爷也不教他们舒坦度日。你不觉得咱们各走各路好点?让胡大爷给你保镖,这趟浑水你就蹚定啦。”“我也不想啊。”陈三五苦着一张瘦脸。“联络的暗桩,恰恰便是天水当铺。

我想:若那样物事他们不让赎,指不定胡爷出马,大朝奉便拿出来了,也省事些,岂不甚好?”胡彦之一怔,心想:乖乖,这下还不是保镖,直接成打手了。陈三五你练什么武?收了菜钱还拿回葱菜的,从来没有啊!你这么行还不快上街找点题材做买卖,回头就要发家啦!

耿照对自己忍受痛楚的能力一向自豪。然而,即使连日来高烧不退、不断于昏醒间往覆,身上各处的疼痛仍不时令他呻吟出声,却从没真正醒过,以致这回他睁眼张望了会儿,另一头的苏合熏才蓦地会过意来,见他抽搐着挣起,急道:“别动!”耿照刚醒便知状况坏极。休说刺痛如新割的右手腕,光指掌间半点气力也使不出,已足唤起天宫大厅里的惨烈印象。越是如此,胸中越涌起一股狂躁不甘,少年咬牙一撑,突然间,整个地面摇动起来,彷佛是因他而起,软弱的右腕难以平衡,耿照蜷着身子向后滑动,“砰!”重重撞上铁笼,全身伤口似于一霎间齐齐迸开,要命的是龙骨稍一震动,便痛得他眼冒金星,忍不住哑声嘶咆,当场又昏死过去。

“你别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苏合熏仍于视界另一头,罕见地扬起微哑的嗓音,唯恐他再轻举妄动,不知为何却全没有趋前探视的打算。耿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待眼前如萤乱舞的金星散去,举目四眺,赫然明白了苏合熏开声示警的原因何在。

他们被囚在一座巨大的鸟笼里。

不是形容,更非援引比附,之所以称作“鸟笼”,只因就是一座等比放大的铁铸吊笼,宛若富户遛鸟所用,只是放大了数百倍之谱,较杯口粗的囚栏闪着狞恶的钢色暗芒,触手滑冷,间隙仅能伸手至肘,无论色泽、韧度皆与耿照熟悉的精钢不同,质性却颇有胜之。

这“鸟笼”径长逾两丈,顶高差不多也是这个数,要用锤炼精钢的方法打造出忒大的铁笼子,以他所知的冶铁技术是决计做不到的,除非由体型较凡人高出数倍的巨灵神执锤,兴许才有一试的可能。

鸟笼囚室被空悬在一处断崖之外,由对面的栏隙间望出去,苏合熏的背后,正对着突出如価蓝鸟(鹈鹕之古称〉狭长吻部的崖道,两条巨大的角柱钢梁一上一下伸出断崖,如个反转的“匚”字,虚扣着鸟笼的顶部与底端,当中应有铁链一类的物事联系,于耿照所在处难以悉见,断崖与鸟笼之间倒是连着七八条铸铁链子,如舟船拉纤,亦是杯口粗细,与寻常铁链没甚两样。

耿照自不能看见整座“鸟笼”的外观,但那两条角柱钢梁通体平滑,全不见接缝,不知多少年的尘沙累覆尽掩其华,却掩不去那种极其突兀的气势与异感。耿照想起在哪里见过类似的造物——烟丝水精的龙皇记忆里,那由祭台变化而成、缚住陵女四肢的钢铁蛛爪,将其放大十数倍,即类眼前所见。考虑到天罗香的源流,以及冷炉谷千年以来的封闭情况,能留下与三奇谷同一时期、乃至更久远以前的遗迹,似也不违情理。

“这……”他开口才察觉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哑咳一阵,勉力道:“什……什……地……”“是天罗香教下让罪人等死的地方,叫“望天葬”。”苏合熏的声音倒是平静得很。“你别乱动。要动,咱们一起动。”耿照明白她的意思。鸟笼恐怕只靠顶端的铁链与上方角柱相连,在笼中任一处活动,将使笼子晃摇不已,越靠外缘引发的动静越大,唯有中央略微好些。他昏迷时被扔入笼中,自~不可能稳居正中,苏合熏为了稳住笼身,不让剧烈摇晃,只好踞于笼子另一头,与他遥遥相对。

这笼子的设计充满了恶意。

笼隙大到可以伸出手肘,万一笼子倾斜时,身躯恰被挤到槛栏上,将不免产生“要掉出去了”的错觉;盯着底下的万丈深渊,想象自己一松手便要挤出笼隙,向下坠落,也够折磨人的。

况且,在随时可能失衡的悬笼中,既不能伸展四肢任意走动,万一承重不均,又或忽来一阵大风,笼里便是天旋地转,兼收极动与极静之最恶,却无二者之善,身心无不绷紧至极,不出几日,就能将所囚之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见苏合熏仍是那袭黑衣,却解开胸颈间的三枚排扣,露出白皙如雪的柔肌,小巧的锁骨精致绝伦,鹅颈细长,柔润如水,肩臂线条细到了极处,出乎意料地充满女人味,一点都不觉瘦硬棱峭。

苏合熏秀发纠结蓬乱,容色较印象中憔悴,像是连几天没睡好,精神体力已至极限。但她解衣扣是有原因的,耿照神智恢复不久,便觉笼中燠热,身下钢板卧不多时,已隐隐发烫,欲挪一稍凉处趴着,笼子将晃未晃,两面为难,只得老老实实卧着。

他身上除了脓血腥恶,还有浓重的汗臭,衣上随处可见雪白皲刷,却是一粒粒盐花所结,想来这样的闷热并非是今日才有,恐怕在昏迷期间,汗水亦经常浸透衣衫,又被蒸干,才会在布面留下明显的盐晶。

除汗盐之外,衣上还有些淡黄色的颗粒,闻起来像是腐臭的鸡蛋,气味不佳,不知是什么物事。

“这……”他试图以交谈来转移身体内外的不适,哑声问道:“冷……炉……我……昏……多久……”“今儿第三天了。”苏合熏道:“这里是冷炉谷的最南端,越过山脊棱线,由前头的山洞走出来,便到这处断崖。这也是黑蜘蛛唯一到不了的地方,她们的秘密通道全避过了此间;连黑蜘蛛都难至,自也毋须派人看守。从古到今,没有人能从“望天葬”逃出去。”耿照极目远眺,果然崖道尽头便是个黑黝黝的山洞,不见人影,老实说此间风大,若无笼槛相隔,走在断崖上十分危险,一不小心便遭气流卷落,只须守住山洞入口,的确不必冒着坠崖的风险安插守卫。

时近晌午,鸟笼吊在断崖外受烈日曝晒,角柱上无有篷遮,无怪乎燠热难当。

谷中风声猎猎,然而吹上来的似乎都是热风,耿照才醒来没多久,便有置身炼狱之感,体内水分似被铁板焚风内外交煎,蒸得点滴不剩,渐又昏沉,抱着一念不肯放松,咬牙涩道:“红儿……染姑娘……她……哪……”“不知道。”苏合熏本就话少,为防水分流失,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连回答都是言简意赅。“肯定好过我们,谷中没有比这里更糟的。”耿照一怔,“噗”一声笑出来,连连咳嗽,忽听苏合熏道:“你省点气力,一会就要来啦。”身子挨紧笼槛,两只纤纤素手挽住钢条,白皙的手背绷出淡细青络,足见用力。

耿照搞不清楚状况,不过还是依样画葫芦,用背门挨紧钢条,小心避过龙骨伤处,伸出左手勾住,举起右臂,见腕间一圈一圈缠着厚厚的药布,透出的甘洌药香耿照十分熟悉,正是五帝窟的金创圣品“蛇蓝封冻霜”,手筋断处却没有想象中疼痛,只是被白布一并包起的指掌完全使不上力,将来纵使伤口痊愈,连举箸亦有不能。

鬼先生在他的身上落此重本,决计没安什么好心。

除了对染红霞有所交代、以换取她俯首帖耳,谨守约定之外,鬼先生长期监视帝窟五岛,自知有“血手白心”伊黄粱这号人物,连伤残多年的阿傻,伊黄粱都能为他换过双手筋脉,耿照的右手未必无可救之药;赶紧让手筋断处生出新肉,将大大增加歧圣续脉的困难。

在不能将右手齐腕斩断的情况下,鬼先生这“斧底抽薪”之计也够狠的了。

耿照未及心凉,蓦听苏合熏低喝:“来啦!别说话,小心咬了舌头!”笼底一掀,几将身子离地抛起,整个笼子像被巨人拎起晃荡般,剧烈摇动起来!

晃动持续了一会儿,在耿照的感觉里,甚至可能有一刻这么长,伴随着刺鼻的强烈硫磺气味,直欲逼人反胃,灵光乍现,突然明白过来:“衣上的黄颗粒……是硫磺所结,这谷底有地热!”不由得想起梦中的岩浆泥海,以及破海而出的火焰龙形。

笼摇渐渐歇止,耿照松开左臂,挥散从槛隙钻进来的硫磺白气,见对面苏合熏亦松手撑起,急道:“苏——”却见苏合熏摇了摇头,伸出修长的食指抵住嘴唇,示意他噤声,做了个伏地趴卧的动作,又冲他直摇头。耿照心念一动:“她是要我继续假装昏迷?”忽听一串脚步声杂沓,见远处洞口钻出几个人影,赶紧趴伏不动,竖起耳朵保持警觉。那些人来到悬崖边,喀啦啦地一阵铿响,笼子又动起来,却非如方才为谷底狂风所卷、天摇地动的乱晃,而是缓缓往悬崖拉近,耿照暗忖:“是了,若要递送食水,又或替我的伤口换药,胁下未生肉翅,总不能飞过来罢?”轰的一震,摇晃顿止,看来绞盘之类的机关已收到了底,由余光望去,满眼俱是砂色,已非吊悬于崖外。

有人隔着笼槛,拽出他的右臂,解开药布,重新上药里好。耿照轻轻呻吟,装出半昏半醒的样子,笼外一人笑道:“合熏,你好可怜,这“望天葬”一次得囚两人才能持稳,委屈你陪典卫大人啦。”却是林采茵。

苏合熏背对入口,没想理她。林采茵本想让人拿递食水容器的长杠戳她腰背,又恐苏合熏尚有气力,万一使诈夺去杠子,生出变量,主人定要责怪,索性叫人将笼子滴溜溜转了个头,成了耿照背向崖道、苏合熏在另一头遥遥相对,瞇眼笑道:“合熏,人家和你说话,你却以背相对,太没礼貌啦,多亏我专程拿了水给你呢。”拿出一节竹筒,堪堪从槛缝间塞进去。从人正欲以长杠推至笼底中央,却被她伸手拦住,轻笑道:“苏姑娘喜欢自己来,你们忒多事,苏姑娘不欢喜的。”端起权充伙食的那盆残羹,信手倒入崖底,将空盆交与旁人,怡然道:“你瞧,她连伙食都吃个清光,半点没留给耿大人呢。”哪知苏合熏仍是一声不吭,怒火更甚,又把耿照的汤药也倒了。苏合熏冷冷看着她挑衅的眼神,片刻才道:“你忘了带剑来。”林采茵一怔。“带剑来干什么?”“灭口。”苏合熏不愠不火,慢条斯理道:“以你的武功,空手杀不死四人。若耿照伤重不治,你那主人问起缘由,这些都是人证。”与她同来的四名仆妇面色丕变,齐齐后退,跪地道:“姑娘饶命!”林采茵柳眉倒竖,一怒挥手:“给我起来!瞎起哄什么?”四人正欲起身,稣合熏又道:“下回你来,记得仍带这四位,将来灭口也省事些。若换一班,要杀的就不止四个了。”四名仆妇“扑通”一声再度跪下,林采茵气得俏脸发青,横竖说什么都不对,一拂衣袖,气鼓鼓地掉头就走。

跪地的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若有所思,片刻听得林采茵远远斥骂,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转动机关,将鸟笼寸寸吊出悬崖,离开时不住交头接耳,似有什么计较。

耿照哑声欲笑,无奈喉头干得出火,彷佛稍动便要片片剥落,不敢逞强,仍是扬了扬嘴角,心想:“经你一提醒,怕这事今夜便传开啦。难怪姥姥派你去黑蜘蛛处卧底,决计不敢派她。”赶紧伸手握住摇摇欲倾的竹筒。

适才笼子移出断崖,竹筒几度要晃倒,他花了偌大气力,才忍着没伸手去扶,免被那些仆妇看出端倪。闲杂人等既去,取水欲饮,一瞥筒中贮不过半,差不多就是一碗再多一点,心中暗叹一口气,遥对苏合熏道:“苏……苏姑娘……水……你喝……”苏合熏道:“你拿好。先试试下盘能不能动。”耿照苏醒时便已察知,腰腿臀股是有感觉的,一试图挪动便痛得要命,并非半身不遂。至于在大厅时下身为何毫无知觉,心中隐隐有个想法,此际却不忙廓清,点头道:“有……但无、无力……”苏合熏正色道:“那你只能靠上半身的力量。你听好,我们同时向笼子中央移动,我身子灵活,我来配合你,你要动之前举起左手食指,要休息之时直接停住就好;若笼子晃得紧,你就别动,我来保持平衡。”耿照握紧竹筒,以手肘撑起上半身,铸铁般的肩臂肌肉一鼓,将身子往前挪近半尺。他天生膂力极强,铸炼房的艰苦磨练更是将肩膊的强度提升到常人难及的境地,爬行毫无问题。

然而龙骨受创,却使这个匍进的过程痛不欲生,耿照每向前一拱,都像硬生生从身子里抽出脊柱似的,痛得他咬牙颤抖冷汗喷溅,不得不从唇齿间迸出野兽遭剐似的呜呜低咆;不过丈余的距离,他足足爬了一刻,视界里模糊一片,不知是因为金星乱舞之故,抑或被汗泪所掩,只凭着一股嚣悍之气紧握竹筒不放,咬牙呜咽着向前蠕动,竟未有片刻停下。

苏合熏巧妙地维持平衡,笼子几乎没什么大范围的晃摇,至多是山道颠簸的程度。眼见耿照离中央还有两尺,她撑地屈膝,猫儿般支起身子,两步点窜过去,抄着他的肩头往后一拉,两人倒在笼子正中央,“砰!”笼底上下弹震,却未左右晃摇。

“水……水……”耿照艰难开口,咸苦的汗水渗进唇裂,即使刀割似的刺痛也阻不了他的渴求。苏合熏将他翻成侧身蜷卧的模样,单臂环在怀里,另一手却夺过竹筒,不让耿照凑近嘴唇。

耿照余痛未止,莫说抢回,连开口的气力也无,眼睁睁见她自饮了一口,却未吞咽,伸出小巧嫩红的舌尖濡了濡唇瓣,俯颈低头,印在他皲裂脱皮的唇上。

耿照只觉她白皙的胸口肌肤越来越近,精致如玉杈的锁骨、咽底那小小的浑圆凹陷,乃至从襟扣之间露出的一小抹峰线,忽地占满了整个视界,接着眼前一暗,湿湿凉凉、腻滑中带着一丝肌润的奇异触感占据了脑海,彷佛嘴唇上无数细小的裂创,在瞬息间涂上满满的“蛇蓝封冻霜”,极度的不适突然转成难以言喻的熨贴舒爽。

苏合熏并不是单纯将樱唇复在他的嘴上。

她那湿凉的细小舌尖,将水充分地舐入他干裂的嘴唇;在唇上的痛楚迅速消淡之后,那丁香小舌便撬开他的牙关,将抚润的对象扩展到口腔里。漫入口中的液感令耿照一霎回神,身体好像自己活过来了似的,无法克制地贪婪吸吮起来。

两人深吻般四唇相贴,舌头交缠,苏合熏巧妙控制舗入他口中的水量,饶是如此,第一口清水通过喉管时,耿照仍痛得一僵,呜呜低咆,苏合熏藕臂收紧,抱住了他的挣扎,继续用唇舌滋润着他干裂的嘴巴。

耿照想起在禁道之中,她与红儿四唇紧贴、交缠吸吮的香艳景况,欲火忽生,即使背脊的剧痛也不能稍稍浇熄,男儿伟岸的雄性象征高高支起,几欲撑破裤裆,宛若盘身昂颈、将欲食人的狰狞巨蟒,无论尺寸或坚硬的程度都远远超过耿照的想象。按说他该尴尬得无地自容,少年却因这样,才扎扎实实觉得自己“还活着”,突然间对生命产生了无比依恋,若非行动不便,几乎要一跃而起,朝着底下的万丈深渊放声狂吼,吐尽胸中郁气。

“你这么精神,我就不担心了。”苏合熏喂了大半筒的清水给他,自己却只喝了一小口,撕下衣襬塞住竹筒,仍将他抱在怀里。耿照精神恢复大半,点了点头:“多谢……多谢你了,苏姑娘。”过往他可能会为了腿间的丑态,向她道歉再三,此际忽觉全无必要:苏合熏做出抉择,自愿来救助他,自己只须道谢并放在心里,日后报答恩情便是,人世间哪有忒多心神精力,浪费在婆婆妈妈之处?放心闭目,偎在她绵软已极的温热胸口休息,他需要体力。

唯有足够的体力,才能脱出眼前之困,将痛苦加倍……不!是十倍、百倍地还给仇敌,拯救自己以及心爱的女人。苏合熏跪坐着,让他侧蜷在她浑圆修长的大腿上,以避开龙骨伤处。耿照在睡梦之间,忍不住想:像苏姑娘这样纤细修长的人儿,双腿如此矫健有力,何以大腿竟能如此温软如绵,“柔弱无骨”尚不足形容,踢蹬飞窜时,提供那惊人速度与力道的强劲肌束,怎能香软如斯?还有她细薄的奶脯也是……最后还是苏合熏摇醒了他。

“对不住,我们没时间了。”耿照有些心虚,以为春梦露了馅,低头见双腿间平复如常,意识到她为的不是这桩。

苏合熏指尖撑地支膝抬臀,起身的动作毫无余赘,浑圆的股瓣轻软如棉,薄如竖掌的侧腰曲线滑顺如水,整个人浑没重量似的,笼子竟晃也不晃,连谷中之风吹过,都比她更能掀起波澜。

苏合熏飞快解下腰带,又解了耿照的。耿照自不以为是苏姑娘忽起绮念,想就地云雨一番,见她将两带系作一条,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银钿盒子,像是装脂粉一类的,缚在腰带一头,拽绳转了几圈,精准无误地抛过顶上的横梁,将腰带结成了环。

“你不解释的话……”耿照不禁苦笑:“这看来像是自缢的准备。”苏合熏把竹筒塞到他手里。“我检查过,你龙骨是挫伤,并未断折。喏,就是这里。”冷不防一按他脊后,耿照痛得大叫,差点翻了竹筒。

“拿好。”苏合熏眼捷手快扶住筒身,将他手指一一正位,重又握紧。

“她们一天只送一次水。打翻了,我们捱不到明儿午后。且不说烈日之毒,光这硫磺风便能生生刮去一层皮,听清了?”耿照痛得开不了口,颤着点头。“我待会把你吊起来,然后将错位的骨节推回。这会非常痛,但不这样你以后就别想走路了。我没法一个人弄,只能等你醒过来,已拖了三天。”耿照罕听她一气说忒多话,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以鬼先生之能,伤他龙骨,决计不能一击不断;金环谷众豪士的武功虽然参差不齐,凌虐他时也没手下留情,耿照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只因为他做对了一件事,而又弄错了另一件。

他读遍虎帅的金甲遗刻后,隐隐掌握体内吸功深渊的雏形轮廓,虽未能彻底驱除,却利用在潭边隙地等待时,尝试推动、干涉深渊运作,成功将丹田里的那个缺口,分化成若干更小的“点”,散至全身经脉各处。

照他的推想,一旦进一步掌握残拳之理,再来对付弱化数倍、乃至十数倍的小吸功“点”,该比应付丹田里的深潭要容易得多。

正因如此,鬼先生毁经、断骨、废气海的三着重击,严格说来,打的并不是耿照,而是散至全身各处、具体而微的吸功点,否则若像先前那样,残拳余劲全集中在丹田内,鬼先生一击便能察觉劲力被噬,或加重劲道,或以刀剑致残,损伤绝对不只现在这样。

这些散布在经脉内的吸功点,同样吞噬了绝大多数的殴击踢打,故耿照所受,几乎都是皮外伤,除了右手手筋与龙骨之外,都是愈可后甚至未必会留疤的程度,以他筋骨之强健,可说是稀松平常。

而耿照先前弄错的另一件事,较此则更加幸运。

与其说残拳余劲“吞噬”了原本的碧火功劲力,其实更像是“遮断”。

残拳运使的原理,与已知的东洲武学绝不相同,忽自体内涌出时,原本的真气皆无抗力;他受虎帅遗刻启发,将吸功深渊一分为多、大化为小之后,丹田内便冒出一缕微弱的碧火真气,鼎天剑脉的运行也不再是空荡荡的无有着落,更进一步推想,若能透彻残拳之理,以鼎天剑脉、碧火神功推行之,似也非全无可能。

要是能将龙骨复位,两大损伤立时便好了一半。

光是想象自己突然出现在鬼先生之前,吓得他屁滚尿流的情景,耿照差点笑起来,咬牙抬眸:“那就别废话了,咱们快点动手!”苏合熏点点头,将腰带绕过他胸前两胁,如育儿巾般将他缚住,拉着末端吊起。

耿照背不能直,弓如熟虾一般,两腿伸直,勉强以脚踵触地,光是这样便已痛得他冷汗直流,气喘吁吁。苏合熏让他握紧竹筒,“你记着,这筒水翻了,我们一样完蛋,专心拿好。”耿照无法说话,勉强点了点头,蓦听“喀喇”一响,一股难以想象的激痛自脊后传来,瞬间被无限放大,像是穿透了身体一般。耿照瞪大双眼,极度扩张的瞳中却无焦凝,身子剧烈抽搐着,双腿一阵乱踢乱蹬,整个人挂在腰带上昏死过去;再醒过来时,仍被腰带悬吊着。

“我独个没法放你下来,”苏合熏替他抹去额头鼻尖的冷汗,若无其事道:“一会儿解开腰带,便知有没有用了。”耿照瞇着汗泪涔涔的眼眸打量她片刻,才喘息道:“一……一睁眼便看到这么美的脸,我还以为自己死了,见着了神仙。”苏合熏面无表情,本想不理,却又忍不住道:“见到你的染姑娘,岂不是更好?”“那就是真的死了。”耿照笑起来。“不是这会儿该见的,一点也不好。我要活着见到她,她也得好好的。”这话题苏合熏无意继续,只道:“我慢慢放你下来,你试试双腿能不能使劲,不要太勉强。”“放罢。能行就能行,吊着也不能多好几分。”苏合熏松开系结,将他再吊高些,耿照颤着支起膝盖,手抓腰带直起身,如幼儿学步,抬腿迈出,脱力的脚踵“匡、匡”撞击笼底,一会儿又继续……不知试了多少回,直到她松开带子,耿照单膝跪地,挥汗叫道:“行……行了!苏姑娘,行了!”起身欲攀,一个站立不稳,两人齐齐坐倒,撞得铁笼一晃,耿照才发现她俏脸上居然挂着泪,笑容却极酣畅,剎那间宛若春花绽放,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人,全然不似他印象中的苏合熏。

耿照怔怔瞧着,苏合熏不住轻喘,苍白的面颊涌上血色,也不知是因为整脊功成太过兴奋,抑或其它,香喷喷的温息不住呵在他的鼻尖颈颔,有些搔痒,却又令人感到心安。忽听一把甜腻的嗓音惊呼:“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同囚一笼,正好遂了心愿是不是?衣不蔽体的……哎呀,我得赶快请染女侠来瞧,省得她为你这个负心汉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哩!”却不是林采茵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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