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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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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小说章节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剑门
第二章 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第三章 万劫不复,祸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闻剑,幽凝赤眼
第二卷 红螺染枫 第五章 剑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虽死犹生,烽火绝境
第七章 红螺之内,牵肠之丝
第八章 通幽曲径,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梦醒,夺舍龙息
第十章 狂歌策马,十步一杀
第三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动,无双将门
第十三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响屧凌波
第十五章 东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纲 第十六章 踰子之墙,明栈秋霜
第十七章 蛛纲天裂,刀中称皇
第十八章 北关七日,国破家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斩无双
第二十章 漱云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锋赤炼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戏,祸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红颜心机
第二十三章 恍惚梦觉,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险关易渡,悉断红尘
第二十七章 环刀夜炼,铸月补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当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过山黄貉,牵机赤血
第三十章 背水一战,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三十一章 天罗宝典,五艳妍心
第三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三十三章 佛入东海,阿顶山门
第三十四章 十方转经,越浦凤仪
第三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气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三十六章 乌衣暗行,别开蹊径
第三十七章 娑婆三千,子夜邪眼
第三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踪
第三十九章 腿似蝎尾,气若雷冲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恶三冥
第九卷 凌云三才 第四一章 思见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书
第四三章 此间少年,三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踪梵宇,天降佛图
第四五章 蓬门有盗,花径人无
第十卷 赤血神针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蝉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结草,宝刀神术
第四八章 见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断鹤续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枣花几度
第十一卷 亿劫冥表 第五一章 残针刺血,花庭玉树
第五二章 谁曰五绝,庄筌暗入
第五三章 鹊巢鸠据,虚室开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红索娇雏
第五五章 蓝田种玉,还君明珠
第十二卷 东海一镇 第五六章 势崩太华,剑如青灯
第五七章 用无所用,虎嗣龙承
第五八章 云屏雨幕,玉壑箫声
第五九章 五蛇为辅,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长亭
第十三卷 拔岳斩风 第六一章 夜战三方,虚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换柱,血涌流觞
第六三章 玄嚣八阵,伊梦黄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缘会,何与阮郎
第十四卷 八叶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鸟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馈君殊礼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节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现玄鳞
第七十章 鞭长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恶贯满盈 第七一章 三尸化旡,虚境断肠
第七二章 长街血战,玉可救亡
第七三章 天姿恶剑,盈贯罪商
第七四章 世间至恶,青梅绕床
第七五章 虫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圣愚不肖,鱼烂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锋芒
第七八章 为谁减枝,剎那空华
第七九章 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罗场
第十七卷 七玄大会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惊风雨
第八二章 兽伏而出,蛇蝎心计
第八三章 灵剑穿心,腹生火齐
第八四章 苍天欲赐,衡门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谁曰可杀
第十八卷 桑木之阴 第八六章 孰为牙爪,孰为骨梁
第八七章 于征不信,自入罟网
第八八章 至诚无碍,心若镜台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帐,啸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蚕覆,唤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报琚,人鬼殊异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惧
第九三章 泪映红妆,怜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国应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轮瞽宗,隔世违命
第二十卷 世间至邪 第九六章 驱民为剑,刀血翼扬
第九七章 绿柳迷阵,樱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机暗覆,问道锋狂
第九九章 世无所制,圣佛遗愓
第一百章 离缘而聚,凝琼霜华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剑与君同,以心传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余,馈子千金
第百零三章 本我无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视,刃淬锋极
第百零五章 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第二十二卷 三乘论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风雷,八寒阴狱
第百零七章 义无反顾,其逾千钧
第百零八章 凝功锁脉,蚁聚蜗争
第百零九章 坛宇论战,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镜高悬
第二十三卷 造极之战 第百十一章 飞鸢下水,当者无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第百十三章 难陀现首,代战者谁
第百十四章 九诀三易,起手无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鸟散鱼溃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剑
第百十七章 千里秋毫,洿池罟现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缩,惊才绝艳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实,微尘洞见
第百二十章 秋叶几回,凝愁片片
第百三十章 子夜飞遁,鸿鹄鸣高
第二十七卷 换巢鸾凤 第百卅一章 翻羽难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羡,珠圆玉瑰
第百卅三章 往而不害,远引临非
第百卅四章 说时依旧,故土黄坏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维扬 第百卅六章 残拳败剑,寰宇无双
第百卅七章 血云锋起,其战玄黄
第百卅八章 偷龙转凤,冷鑪红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无首,岂子独伤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梦惘
第二十九卷 前尘如梦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问盗以赃
第百四三章 君如不归,苍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惊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三十卷 四极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长据,如见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梦
第百四八章 旧游安在,雾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倾墨入海,歧生孤龙
第百五十章 弥恨洗冤,孰轻孰重
第三十一卷 冷炉开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贾,此身难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气周流,香卷云收
第百五三章 毫釐之差,满盘尽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矫矢腾空
第三十二卷 枯泽血蛁 第百五六章 笼鸟掩借,伽蓝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兽见皆走,丝萝何寄
第百五九章 谁应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红纷纷,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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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第百五三章 毫釐之差,满盘尽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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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胫甲鬼先生一瞥便知绝非仿作,此间崇山峻岭,耿照忽从密林钻出,岂能预先备下如此肖真的赝品?他背上所负,定是雪艳青的衣甲无疑。

见包袱往火里一掼,纵使甲材无惧火炼,难保镌刻不会受损──那可是独一无二、录有虎帅绝学《玄嚣八阵字》的孤本啊!鬼先生想也不想便撇下了染红霞,点足掠前,飞也似的扑向篝火!

而耿照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以不逊鬼先生的速度向前冲,两人抵肩交错,鬼先生甚至不及回臂,或腾出手玩些暗箭伤人的把戏,直抵篝火之前,伸手欲抄;耿照则抢过染红霞着地一滚,三步并两步窜入花幔──“轰”的一声巨响,火堆突然炸开,冲击的力道之强,顿将鬼先生整个人逆向弹飞!

滚滚灰烟如浪,热流炙得最外层的紫花垂幔焦萎蜷起,不住有冒着烟条火星的碎柴飞入悬花长隧。本要冲出的郁小娥惊叫折回,抱头闪躲,模样十分狼狈;林采茵怔然跪坐,瞠目结舌,飞击的火炮木碎却都避开了她,居然毫发无损,连鬓毛都未炙卷一绺。

苏合薰抢出禁道,堪堪接住耿照,以及从他怀里跌出的染红霞,没忘了追问:“……你把金甲怎么了?”

耿照笑道:“多亏前头林子里有大把腐土、干松针,还有你们不吃的黄豆渣,混合起来遇火即炸,居家须得谨慎,以免酿灾。”

定字部日常余弃,多由仆妇挑出,于林间觅地堆置;天罗香这十几年来颇有积攒,门人浪费成性,竟连豆渣也不吃。耿照见左近垒着几畚箕的豆渣,灵机一动,就地将金甲匆匆掩埋,只留胫甲做饵,在包袱里装满了废料柴枝。

当然,光靠豆渣与腐植沃土混合,并不能有如许威力,须以尿液混合,方能成事。考虑到女子好洁,这点就不打算告诉苏合薰了。

铸炼房中两大活,淬火、敷土,玩的是各式各样的混合材料。(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iz)

尿液、唾液乃至血液,千年前的大匠便已试过,毫不稀奇,直到此际,打铁师傅们仍不停尝试各种敷里剑胎、淬火成利的新配方。“什么混什么会炸开来”的清单,可说是耿照最初开始学习识字背诵的小人儿书,以免不小心丢了性命。

合是鬼先生倒楣,几种常见的材料竟垂手可得,再加上一管从野郊铺里要来的灯油,教他吃了个热火朝天的炙面亏。

郁小娥见得二人攀谈,心头倏凛:“原来她们早有勾结!”

溶螅散一事不言自明,若非鬼先生上门搅局,只怕谷外交甲换人之时,自己便现吃一堑,不由一背汗浃,眸光倏冷,碍于“典卫大人”武功高强,威胁绝不在鬼先生之下,未敢造次而已。

耿照轻搭染红霞脉门,只觉脉象微紊,却非重伤之兆,略略安心;人未放下,“泼喇!”

一声繁花飞散,背后劲风又至──来人逸着满身烟焦,厉笑:“典卫大人,你这手帅得很哪!”

却不是鬼先生是谁?

耿照没想靠一包腐土便炸死了他,不料来得如此飞快,未及放落玉人,掌风已然袭体。正欲硬接,蓦地一人抢上,拳刺如风、宛若剑点,全然不理掌势,藕臂一切一转,以奇诡的角度穿透对手臂围,正中鬼先生面门!

“……苏姑娘!”

耿照回头目睹,喜动颜色。

“进去!”

苏合薰蹙起柳眉,口吻依旧带着不耐,毫无得手之欣喜。耿照如梦初醒,抱起染红霞拔腿就跑,一溜烟窜进禁道,未敢深入,焦急地倚壁探颈,关注洞外战局。

适才爆炸时,鬼先生的糊纸面具首当其冲,被弹出的碎柴火苗直击,本该化为灰烬。然而临危潜能激发,护体真气自生反应,一阵哔剥细响,脆弱的纸面爬满冰霜,火星遇之即灭,全成了灰白炭粒;直到苏合薰正面一拳,面具才应声碎裂,散落一地冰华。

鬼先生吃痛捂脸,惊觉面上空空,“啪!”

靴底陷地,硬生生顿住身形,回臂掩脸,另一手俐落地撕下了短褐衣摆,伸入臂间夹缠圈转,勉强遮住了半张面孔,只露出细眉如画,还有一双堪称“明媚”的澄澈眼眸。

苏合薰微怔:“是……女人?”

想起他奸淫林采茵的情景,心底一丝困惑随之冰消,却已误了抽身良机,蓦见鬼先生形影微动,那秀气姣美的额头鼻梁倏地迫近眼前!

这不是能够周旋的敌手──苏合薰总结前度交手的心得,奋力疾退,无奈鬼先生的身法内力胜她岂止一筹,不容她轻易脱逃,挥掌拍落,苏合薰握拳并肘,勉强一格,被轰得倒飞出去,落地连滚几匝,一口鲜血溅满雪靥黄沙,还未起身,鬼先生已至身前!

苏合薰单膝撑起,一抹乌影忽自腰后戟出,绝难想像的角度与速度,赫然是她先前掉落的长杖。她情急下拾起出手,竟与翻滚起身的动作连成一气,全无停顿,彷彿这奇诡的招数乃精心安排,中掌、跌落、拾杖,全是为了这一刺。

耿照只觉此招甚熟,才想起盈幼玉使过,相较之下,苏合薰对兵器运使不及她精熟,但那股毫无犹豫的决绝却压胜优柔寡断的盈幼玉,两相对照,高下立判。

这一刺所蕴“败中求胜”的决心超越形、力之限,如流水行云,间不容一发,连鬼先生这等高手亦不能撄,猛地侧身一顿,无奈前冲之势过猛,着地的膝盖与脚跟不改其向,一路前滑,在地上犁出了两道浅轨,却无停住的迹象。

眼看将撞上杖剑,蓦地扭腰拱背,以背负的狭长布囊接敌,“铿”的一声激越清响,杖尖撞上布囊,竟未洞穿,而是连着杖内的蛇骨剑断成数截,巨大的反激之力才传到苏合薰手里残剩的半截,震得她虎口迸裂,凌空摔入禁道,口喷鲜血,黑纱松脱,露出一张苍白俏丽的瓜子脸。

“……苏姑娘!”

耿照上前欲扶,苏合薰一把挣开,咬牙道:“走!”

双手扶墙,往禁道深处奔去。耿照抱起昏迷的染红霞紧紧跟随,唯恐下个转角便不见了她窈窕修长的纤丽背影。

苏合薰步履蹒跚,速度却不慢,奔得片刻,忽然停步,窸窣一阵解下腰索,将一头扔给耿照。“系在腰上。”

她低声道:“再往前去,眼睛便派不上用场了。”

耿照依言将绳索系于腰上,背着染红霞手扶石壁,随她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冷鑪禁道与他所知的地窟岩洞全然不同,如此幽沉弯绕、深入地底的长隧,却没有阴冷湿滑之感,通风良好,干爽舒适,自也无苔浓藓绿、钟乳涓流。

苏合薰一融入黑暗,便再也听不见她的呼吸心跳,遑论跫音。耿照只能凭着腰索上张驰不定的拉扯感,判定女郎仍走在前方,不知怎的竟有一丝安心之感,平生怕只有此时此刻,并不觉无边无际的黑暗噬人,反倒沉静下来,步履宁定。

也不知走了多久,苏合薰忽道:“等一下。”

耿照依言停步,扶壁之手不由自主往前摸索,想知前头是什么地方,料不到一掌扑空,差点跌跤,才知长隧已尽,不知为何仍不见光。

“嘶”的一声焰华骤亮,耿照反手掩目,双眼几欲流泪,片刻好不容易适应了光,见身前竟是一间石室,尚不及两丈见方,居中一座小小的长方石台铺着垫褥,便算是睡觉的床榻,四面凿出的石墙齐列着柜箧衣架等,所用虽简单,仍能瞧出是女子闺房。

“先歇会儿。晚点,我再带你们上去。”

苏合薰点亮壁灯,微瞇美眸闪避灯焰,习惯似地蹙起柳眉。

铜架上嵌着细磨水精的灯罩形制古朴,作工却精,与北山石窟的水喉、瀑布圆宫的祭坛有着相类的风格,似是一时之物;唯水精灯罩上的燻痕淡薄,显非经常使用。

“我只有刚来的时候才点。”

苏合薰似是读出他心底的疑问,淡然道:“日子久了,就不再这么依赖眼睛,觉得黑一点似乎也不坏。”

耿照会过意来,原来此间便是她日常所居,余光环视,心头一紧:“她芳华正茂,一个人孤伶伶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岂非屈死了她?”

唯恐怜悯之意刺伤了她,笑道:“你这读心术是跟姥姥学的罢?我还没开口哩。”

苏合薰没搭理,从柜箧里取了只瓷瓶,倾药入口,将瓶子扔给耿照,闭目调息片刻,起身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碗清水,还有两只包着月桃叶的菰米糰子,见耿照还拿着瓷瓶,微一蹙眉:“愣着做甚?吃呀。”

将水碗搁上石台,尖细巧致的下颔一比卧于台上的染红霞。“你自吃了,再喂她吃。那水给你对药,一枚对一碗。”

耿照拔开瓶口布塞,但觉药气清冽,料是活血化瘀之用,也没问是什么,依言吃了,又化一枚入水中,撬开染红霞的牙关徐徐灌入。

然而昏迷之人无法吞咽,耿照喂了小半碗,泰半顺着嘴角颈颔流到襟上。苏合薰看不过眼,皱眉道:“这样不行。”

耿照愕然抬头:“什么?”

“用嘴。”

见少年瞠目结舌、黝黑的脸蛋“唰!”

胀得通红,女郎倒是一派泰然。“用嘴喂她。她不是你心上人么,有什么关系?”

苏合薰等闲不开口,一说话就让他难以招架。耿照与染红霞关系亲密,以口相就,本就没什么不可以,只是碍于有外人在一旁,尽管外人毫无自觉,耿照不免期期艾艾,反倒扭捏起来。

“你不肯么?”

苏合薰不耐烦了,一把将染红霞抢过,冷道:“我来。”

举碗饮了一口,低头俯颈,将柔软湿凉的唇瓣摁在染红霞的小嘴上,以灵巧的舌尖撬开唇齿,微微一吮,吸得两人檀口相连,再无间隙,才徐徐哺入染红霞喉中。

耿照脸红心跳,但见两张绝美的容颜相叠,染红霞浓睫轻颤、眉角低垂,眉心似纠结似苦闷,又像无法抵挡香舌津唾的侵入,只能婉转承受;苏合薰却是专心一意,侧面见她鼻梁挺直,微噘的上唇又尖又翘,腮帮骨削细匀薄,下颔线条美不胜收,衬与唇畔的血渍,竟有股无心的出尘之美。

苏合薰动作极快,对嘴不过三两度,已将剩下的大半碗药液喂完,一抹嘴角水渍,将两片薄雪似的娇嫩唇瓣濡得湿亮,原本苍白的唇色如覆膏脂,像上了层雪色梅妆,分外精神。“你给她推血过宫,”

一手抵着染红霞背心,另一手作势在高耸的乳峰之间摩挲。“她昏迷不醒,无法自行化散药力。”

此举未必较对口喂药更不尴尬,然事已至此,再推给她实也说不过去,耿照忙将玉人接过,对苏合薰点头道:“多谢你了,苏姑娘。”

苏合薰冷冷起身,淡道:“你别再瞧我,也别和我说话。此药甚灵验,她醒来会听见。”

耿照本无轻亵之意,至此才得细看她本来面目,有些惊奇罢了,心想:“红儿知我,不会无端见怪的。”

仍是感激她的心细体贴,别开视线,专心替染红霞推血过宫。

苏合薰在角落坐下,随意倚墙、盘起一腿,手捏莲诀运气。看来她所学的这一派内功并不讲究“三花聚顶”、“五心朝天”之类的玄门功法,闭目如眠,便能搬运周天化散药力,调愈所受的内伤。

他三人遁入禁道后,鬼先生即未再追,因为还有一个法子,能使他抢在耿照一行的前头,在冷鑪谷中等他们,毋须涉险。

若过去是林采茵藉玄字部代使的身份,携鬼先生入谷,那么现在,她只须走到玄字部禁道的出口之外,唤来领路使即可──身为现任玄字部之首,她仍能命令领路使者带路,将郁小娥及鬼先生带回谷中。

但即使是郁小娥,没有苏合薰带路,亦无法于定字部禁道中来去自如。若说此际冷鑪谷中,有什么地方比姥姥藏身的北山石窟更安全隐密,大概也只有苏合薰的地底闺房了。

苏合薰熟知禁道出入的规则,立时便想到这一处,才未贸然回到定字部分坛;耿照心思机敏,静下心来一思索,亦明白她此举用心。两人隔着石台,分据石室两头,各自调息,忽听闻一阵清脆铃响,耿照睁眼抬头,见石室顶上掠过一抹五色迷离的淡细光晕,与前夜在密道所见相类,蓦地想起了郁小娥的那只水精铃铛,不由一凛。

苏合薰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扶墙起身。

这种利用石英矿脉共鸣来传递讯息的手法,乃黑蜘蛛的独门秘术,以长杖抵住共鸣处,或轻轻敲击,由声音的变化便能推知来源所在,乃至何物所生之共鸣、代表何义,皆可判读。黑蜘蛛彼此间绝少交谈,往往两人于漆黑的甬道中相遇,便以杖叩壁,权作交流,意思无不通达,久而久之已无人语的必要,渐渐忘弃旧习。

而苏合薰的听音杖已于战斗中毁去,无法叩墙谛听──为不泄漏己方所在,原也不该这么做──但召唤之源来自适才逃入的定字部入口,总是没错的。她示意耿照不可妄动,吹灭两盏壁灯,安静走了出去,片刻后回转,神色漠然。

“……她们俩还在外头。”

“郁小娥和林采茵?”

这就怪了。“在做什么?”

“吵架。”

苏合薰蹙着眉耸了耸肩,似觉无聊。耿照心头一宽,不好当着她的面嗤笑出声,忍着笑意道:“看来鬼先生是离开啦。我们这会儿怎么办?”

其实鬼先生也可能正在附近搜寻金甲。以他的才智,既吃了腐土包袱的亏,知胫甲非是赝品,当能推出是耿照偷龙转凤,藏起其他甲片;将这些线索连起来,藏甲处呼之欲出。

无论如何,只消鬼先生不在冷鑪谷,眼下便是脱出禁道,返回北山石窟的大好时机。两人更无二话,由耿照背起染红霞,一前一后、扶墙而行,快步出了幽长的甬道。

出口望台的汉白玉栏杆前,一人背负长囊,负手而立,闻跫音从容回头,怡然道:“二位怎么才来?我等好久啦。莫不是……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罢?哎呀呀,典卫大人你真坏。”

瞧得耿照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揉揉眼睛。

──鬼先生!

非只耿照错愕,连苏合薰亦不敢置信。林采茵还在外头,这是她亲眼所见,决计不能有假,没有织罗使带领,黑蜘蛛怎会放这个威胁进来?“快……快进去!”

她猛然回神,一扯耿照衣袖,推他回转禁道。

两人发足急奔,至漆黑无以视物处才停下,苏合薰娇喘细细,正欲解下腰绳,回见一抹碧光荡漾而来,非烛非炬,倏地转出鬼先生颀长的身形,手里一束三尺来长的妖异青芒,似水精非水精,如凝波荧,映得甬道里水光粼粼,一股寒凉湿润的水气扑面而至。

鬼先生半脸泛绿,双眸极大地回映着青芒的刺亮,竟似无瞳,眼洞中彷彿有两团异火在燃烧;身后人影隐动,如乌霾翻搅。苏合薰望之不清,全凭直觉:“……是黑蜘蛛!”

然而,宰制禁道千年的黑蜘蛛,连教门都摸不清她们的底细,怎能无端为一名外人引路?

耿照的震骇绝不在女郎之下,方向却是南辕北辙。那波粼粼的青荧光源,来自鬼先生手里的一柄宽扁奇刃:光是刃身便足有三尺长,通体透明,宛如水精,但寻常水精仅能折射光线,自身却无法放光。

那奇刃宽约三寸,剖面似是拉长的六角形,双边锋浅而中央平薄,怎么看都是一柄无稜的阔剑,偏生剑首却被斜斜裁去一截,无有剑尖,成了斩马刀的模样。至于刀柄则是鎏金饰玉,气派非凡,颇有王者之器的架势,可惜金银珠宝的光华与碧荧荧的水精刀身一衬,相形黯弱,不过死物罢了,无法与刀上的灵动生机并论。

此刀耿照原是初见,但形成刀刃的板状水精、生机盎然的奇异寒凉,乃至特殊的狭长六角断面、宽阔的刀身等,不仅印象熟悉,各处细节更无比契合,不觉脱口道:“这是……珂雪宝刀!你果然是狐异门的人!”

鬼先生哈哈一笑,眸光倏狞,难得不多废话,将珂雪刀往地上一掼,大步朝两人行来。苏合薰一咬银牙,撮拳迎上,纤白秀气的拳头在珂雪刀芒的青映之中,散发出玉一般的莹然光晕,说不出的巧致可爱;然而震脚一踏,拳风却由两侧分三路并至,分不清哪个才是幻象,奇诡刁钻之至。

岂料鬼先生亦是一步踏落,左掌回胸,右拳忽自掌底穿出,一切一转,无声无息地穿过三路拳劲,苏合薰美眸一瞠,及时别过头脸,仍被一拳击中面颊,仰头摔飞出去!

(他……他怎么也会姥姥的武功?

女郎背脊重重撞在嶙峋凹凸的甬壁上,撞得她两眼发白,万斤铁闸落下,不过便是这样,一股脑儿将肺中空气俱都吐尽,脊骨、肩胛疼痛欲裂,彷彿连脏腑都被挤压而出。

常人受此重击,便未碰死在石壁上,也已撞晕过去,但苏合薰忍受痛楚的能力远超寻常,在撞上甬壁的瞬间避开头颈,要害并未受创,落地时“呜”的一声,撑地疾起,恰见耿照被一掌打飞,背上的染红霞跌落在地,依旧不省人事。

“红……红儿……”

少年口吐朱红,奋力起身。鬼先生仍是不疾不徐,缓步前行,从容的步伐却予人极大的绝望之感,周围的黑暗不再是弱者的庇护,而是强者逞凶撕剐的残酷舞台。

“走……”

苏合薰忍痛起身,一揪耿照:“快……快走!”

耿照咬牙挣开,回首不见玉人起伏有致的身影,视界里只余越来越大、越来越满的黑衣凶人,那绽露精光的得意眼眸宛若野兽,姣好的形状无法令人产生美感,只觉逼人,说不出的残忍妖异。

“走!”

苏合薰拖他往出口的方向逃,鬼先生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两人一路跌跌撞撞出了洞口,穿越紫花幔时气空力尽,双双仆倒,等待她们的却不只是篝火前一高一矮的两抹窈窕身形。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合薰搀着频频回头的耿照勉力跪起,见林地周围黑压压地一片,数不清有多少人,手里俱都提着兵刃,绝非善男信女。篝火边,郁小娥双手抱胸,紧闭着线条姣好的小嘴不发一语,面色阴沉;林采茵一见她俩出来,忙不迭地迎上去,泪眼汪汪:“合薰!我……我没骗你,是不是?不是我带他入谷……自始至终,都是他自个儿进去的!”

苏合薰一抹唇血,深呼吸两口,待眼前花雨般的金星渐息,压低声音道:“你去玄字部的禁道口唤荆陌来,就说……说黑蜘蛛里有叛徒。我适才亲眼见得,有她们的人替他引路,错不了的。”

林采茵头摇如波浪鼓般,泫然欲泣。“四边……四边都是他的人,已将此地重重包围,我……我去不了的。”

抬眼一瞥远处的郁小娥,又怯生生地垂落,欲语还休。

苏合薰本欲说服她与郁小娥联手,料想玄字部禁道出口距此不远,两人熟悉地形,多少有些优势;但郁小娥见风转舵,原本就是不吃一点亏的性子,要她拼死突围,怕也无端。略一思索,取出两枚鸽蛋大小的红壳药烟塞入她手中,低道:“此物掷地即炸,切莫近身。含着这个,出手前记得闭气。”

又悄悄塞给她一颗比樱桃核大不了多少的水精珠。

林采茵如见浮草,紧紧攒在手里,颤声道:“还有……还有没有?他们人多,我武功又不好……”

苏合薰艰难摇头,低声道:“快……快去!”

林采茵起身退开,直至一丈外才停步,伸出纤长的食指,含进小嘴里濡湿,竖直测了测风向,纳水精珠入口,笑道:“这样应该够远啦。合薰,我一直都听你的话。”甩手将两枚药烟掷在二人身前,砰砰两声,大股大股的乌浓烟柱顺风扬起,眨眼将耿苏两人吞没。

那药壳内所贮,乃黑蜘蛛的独门迷烟,连苏合薰都不知叫什么,遑论天罗香教下,但威力却绝不在“七鳞麻筋散”之下。两人伤疲交加,根本不及反应,苏合薰连忙摒住呼吸,便欲挣起,无奈两腿发软、眼冒金星,连上半身都抬不起来,勉力以手肘撑持不倒,咬牙道:“你……为何……”

目光渐渐涣散,软软趴倒。

林采茵笑道:“你别睡呀,我还要唤荆陌来呢,你睡了,我让她找哪个?”

周围响起一阵轰笑。有人喊道:“林姑娘好手段!三两句话便撂倒了这雌儿,连刀都不用!”

旁边一人道:“也不瞧瞧是谁的眼光!能得主人宠爱,哪能没有本事?林姑娘小试牛刀,本该手到擒来。”

林采茵晕红双颊,啐了一口,把玩胸前乌亮柔润的鱼骨辫,笑得眼如月弯,颊畔露出一抹浅浅梨涡。

“严老二,你嘴忒甜,是看上她了罢?这位苏姑娘可是天罗香内四部的教使出身,千金万贵,甚得宠爱,更难得的是守身如玉,还是冰清玉洁的身子。你用心办差,我请主人赏了给你罢?”

那被唤作“严老二”的江湖客闻言大喜,见苏合薰娇躯玲珑、双腿修长,相貌更是美若天仙,尤其那咬牙蹙眉、清冷自持的高贵模样,若能将她四肢缚起,恣意奸淫,干得她嘶声哭喊,尊严扫地,不知该有多么痛快!想着裤裆都胀起来,嘿嘿笑道:“那老严就先谢过林姑娘啦。某不是空口白话之人,远的不说,先将这雌儿抓回来,交由姑娘发落。”

不远处一名手持狼牙战鎚、身材奇伟的丑汉笑道:“不是吧严人峒,逮个被药倒的小花娘,你好意思说功劳?”

众人尽笑。

那“严老二”严人峒呸的一声:“邓一轰,关你屁事!老子先拿前订行不?”

不理四周鼓譟,将剉子斧往肩后一揹,大步走下场中,长满粗卷硬毛的熊臂迳往苏合薰肩头伸去。

苏合薰奋力欲起,却连半分气力也挤不出,远方的林采茵早已望不清,如溶水般渐次模糊的视界里,只剩刺亮的篝火依稀能见……还有郁小娥那还胸僵立的朦胧轮廓。她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一切皆因先入为主的定见──(这一回,并非郁小娥压制林采茵,而是她挟制了郁小娥!

眼看那毛茸茸的大手将至,温湿腥浓的男子臭气窜入鼻腔,蓦地一只手掌横里伸来,拿住严人峒的腕子,严人峒一挣之下居然难以甩脱,热辣辣地如陷火钳,本能伸手取斧,一只拳头已轰上他的面门!

这一拳并未用上内劲,然而气力奇大,正中唇齿,严人峒顿觉满口腥咸,痛得迸泪,不由激起兽性,脚跟一踏,后仰的胖大身躯猛然折回,正要以铁额撞对手个出其不意,第二拳、第三拳连至,打得他涕泗横流晕头转向,忍不住吐气开声,吸入一缕药烟,“轰”的一声仰天栽倒,满面是血。

耿照挥散浓烟,将半昏半醒的苏合薰抱起来,霍然转身、旁若无人,大步向前行去。

地上严人峒挣扎伸手,还欲攫他足踝,耿照看也不看一脚踏落,“啪!”

将他右掌骨轮连指根一起踩碎,起脚时留下个靴印大的陷坑,形状宛然,难想像坑里还有只肉掌,或者它已变成何种形状──骨碎声落,静默不过一霎,严人峒骇人的嚎叫声回荡于山风野林间,惊起林鸟无数,栖栖遑遑,说不尽的悽惨恐怖。

刹那间,抱着黑衣女郎眥目前行的少年,在众人眼里不知怎的瞧着就不像人,劈啪劲响的篝火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在花幔上,彷彿有无数妖魔鬼怪挣扎欲出,不住变形扭曲、剧烈晃摇,在场数百人无一敢撄,眼睁睁看少年走近,却没有一丁点杂音,似连呼吸都忘了。

林采茵簌簌颤抖,得意的表情凝在脸上,吓得几乎失禁。蓦听一把熟悉的声音笑道:“典卫大人好气魄!我就是欣赏这点,才教你活到现在。”

只见鬼先生拨开花幔,悠然而出,被耿照慑住的满场子人像突然回魂,齐声欢叫道:“主人!”

林采茵身子一颤,破涕为笑,若非当中还隔着一个耿照,早已飞扑过去,纵入主人怀中。

鬼先生一向享受这种戏剧性的场面,此际却无意细品,举起手掌,止住了满林喧嚷,环顾众人道:“诸位出身三教九流,从未受过大门大派之庇护,在入我金环谷前,可说漂泊江湖,受尽衙门道上白眼。我承诺过各位,这样的日子将会结束,今夜便是一个开端。

“眼前这位耿典卫,乃白日流影城一脉、镇东将军跟前的红人,不久前才在三乘论法大会上,连败鼎天剑主、文舞钧天等豪杰,威震天下;说是将军左膀右臂,只怕不算夸大。诸位若还在武林道上行走,日后想必要多多见识这位典卫大人的手段。”

全场寂然,只余风咆鸟惊,不知何处忽有人骂道:“……走狗!”

砰的一声,扔来一块干泥。耿照未曾转头,微一侧首,任其飞落,周围才涌起一阵嗡嗡低响,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虽未能尽听,料想没有什么好话。

慕容柔恃法行政,手段雷厉,江湖人以武犯禁,一向是镇东将军整肃的对象。

黑白两道各大势力也还罢了,仗着几代、乃至几十代经营地方的人脉与实力,尚能与官府周旋一二,谕令子弟收敛少惹事端便是,寻常武人哪有这份能耐?

一不小心犯了事,轻则缴银罚役,重则刺金系狱,说是“法不容情”已不足以形容慕容柔的苛厉。再愚鲁的江湖粗汉,也知将军是刻意消弭武林份子,只留下家大业大、目标显着,不敢将脑袋往裤腰一掖,与官府朝廷拚命的庄园大户,以便要胁宰制。

金环谷所招募的这些江湖豪客,泰半吃过官府的亏,身带金印的便达三四成之多,悬榜缉拿、亡命江湖的亦非寥寥,当中确有十恶不赦之徒,更多却是如郸州的“地水天刀”陈三五之类,因细故被官府拿住了小辫子,不问情由,便往死里逼迫的可怜人,连家乡都回不去,徘徊在越浦等城镇之暗处,苦苦挣扎求生,活得比乞丐还不如。

一听是镇东将军的手下,十之八九数得出恩怨,现场气氛倏然一变,射向场中的几百道目光突然险恶起来,连瞎子也感觉得出那股子悚栗;若非“连败“鼎天剑主”、“文舞钧天””

的名头太过骇人,来的怕不仅仅是干泥而已。

“耿典卫,”

鬼先生转过头来,怡然道:“在场的弟兄都是苦命人,饱受镇东将军府的欺凌,实在想讨个公道。你若是肯替将军大人陪个不是,承认过去对不起大家,你和那位苏姑娘自可离去,我也不为难你。”

金环谷众人料不到他竟开出如此宽厚的条件,原本没火的这下也不依了,纷纷鼓譟:“主人万万不可!”

“鹰犬豺性,畜生不如!”

“放他回去,明日穀城铁骑即至,左右是个死!”

耿照当然不信他会如此爽快,想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闭口不答,忽见他身后花幔拨开,走出三名黑纱蒙脸的女子,服色与苏合薰如出一辙,后面两人一左一右,分扛红衫女郎的两条臂膀,耿照不用细看覆于垂发下的面孔,也知是染红霞无疑,咬牙握拳,不敢轻举妄动。

忽听怀里一声咕哝,苏合薰挣扎欲起,只可惜气力弱极,不过就是轻轻一搐的程度,含混道:“那是……那是荆陌!不是……不是她……背叛了黑蜘蛛,是……黑蜘蛛……背……背叛……天……罗……”

雪颈一斜,终于昏死过去。

耿照并没有震惊的余裕。红儿落在对方手里,是以鬼先生知道他绝不会逃,无论提出多么荒谬的要求,耿照也只能陪他演完这一齣。“典卫大人,你也听见啦,要放你二人离开,何其伤众人之心!”

鬼先生瞇眼道:“然而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话已出口,便无收回的道理。我也不折辱你,让你磕头认错,只要你同大伙陪个不是,骂慕容柔两声“混帐”给众家弟兄解解气,咱们便山水有相逢了。你看怎么样?”

(卑鄙!

耿照嘴唇微歙,正欲开口,蓦地染红霞呜咽一声,身子颤抖,不知被下了什么隐密手段,正承受极大的痛苦。他铁青着脸紧闭双唇,伊人才又垂颈不动,鬼先生竟连一句话也不让他说。

周围之人不明所以,只见耿照居然毫不领情,想起官府种种欺压刁难,不禁激愤起来,交头接耳成了开声唾骂,几百人鼓譟成一片,若非碍于主人之面,便要各持兵刃围将上来,将这不识好歹的朝廷鹰犬剁成肉酱。

鬼先生双手一立,止住汹涌群情,肃然道:“典卫大人自恃武功,是没把我等放在眼里了。也罢!今日我便亲手为大伙儿讨还公道,你若能战胜我,依旧任你等自去;若不能胜,便是天理昭昭,藉此明表!”

“好!”

众人欢呼起来,吼声震动山谷:“天理昭昭,藉此明表!天理昭昭,藉此明表!”

耿照别无选择,只得将苏合薰放落,忽地点足俯首,猛然冲向鬼先生!

“……卑鄙小人!”

金环谷众人破口大骂,再憋不住草莽习性,不住朝场中丢掷树枝石块,一连串污言秽语未曾中绝。耿照自忖并无一斗的本钱,先发制人,奔至鬼先生身前时一扬手,打出大蓬粉灰!

鬼先生本欲以逸待劳,见灰翳兜头,想起那只包袱的厉害,岂会笨得再中第二次招?身形微晃,侧向滚了开来;这俄顷间的一个旋身,竟教他翻出两丈开外,身法之快距离之长,堪称“缩地”迅敏处直若鬼神。

场边众人眨眼间便见主人立于远处,如鬼如魅,正想喝采,忽觉奇怪:一蓬草灰泥沙,犯得着躲这么远?施展这般绝顶轻功,未免小题大作。耿照骗得他远远避开,瞬间加速疾冲,直扑黑蜘蛛手中的染红霞!

挡在前头的玄字部领路使荆陌身段丰润,凹凸有致,显非少艾,而是发育成熟的妇人。

耿照估不准她的武功造诣,不冒一丝风险,照面劈落,见荆陌不闪不避,挥掌迳格,连人带掌绕着她肉呼呼的腴臂一缠一转,两人腰腹相贴、胸胁交错,如同两条松开的交股牛筋索,就这么“飕!”

一声分了开来,耿照直扑身后二姝,目标仍是她们手里的染红霞。

他这下所使,乍看是天罗香嫡传的“悬网游墙”其实连身法都说不上,四肢乃至肩胸腰脊的缠转运用,全自“白拂手”变化而来,精熟处虽远远不及“玉匠”刁研空,胜在创意大胆,便是刁研空亲来也未必能防,遑论先入为主、一口咬定是“悬网游墙”的黑蜘蛛。

荆陌冷哼一声,依旧不动,回掌扫去,本想以隔空劲带得他身形一滞,接着五六着擒拿手段齐出,不容丝毫喘息,就连飞出的陀螺都能攫回,何况是人?没想到耿照跑得不够远,这一掌“砰!”

结结实实打在背心大椎穴上。

荆陌猝然不备,还怕便打死了他,岂料劲力宛若泥牛入海,非但没轰得他口吐鲜血,反倒借了一臂之力,耿照奔前的速度凭空提升一倍不止,快到那两名黑衣女郎反应不及,连着搀扶的染红霞一齐被他撞倒。

耿照皮粗肉厚,兼之早有准备,比她俩都起身得早,一指一个,点得两人咕咚栽倒;正欲抱起倒卧地上的染红霞,赫见禁道之中密密麻麻,站满了与荆陌、苏合薰同样装束的身影,环肥燕瘦各擅胜场,清一色都是黑纱里面、手持长杖,未发出一丝声响,简直不似活物。

──黑蜘蛛!

苏姑娘卧底以来鲜少见过,连姥姥都没瞧过几回的禁道一脉,居然站满了整个甬道,漆黑之中难以尽数,但最起码也有几十人之谱,总之非是咬牙便能闯过去的程度。况且荆陌的武功实非泛泛,掌力之沉,可比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这样的对手只要当中再有一两个,便是内功未失时的耿照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耿照心有不甘,咬牙抬头,忽听荆陌的覆面黑纱轻轻颤动,似是开口说话,只是她许久未与人语,声音咬字皆含混不清,难以悉听,本能道:“什么?”

再想去抱染红霞,禁道里的黑影便聚拢而来;他松手起身,她们便不再逼近,连荆陌都让了开来,不欲涉入他与鬼先生的决斗。

禁道之外,意识到受骗了的鬼先生怒极反笑,拗了拗双手指节,扬声道:“典卫大人空有无敌之名,却使这般下三滥的手段,是瞧不起咱们江湖人么?”

金环谷众人益发激愤,诟骂不绝于耳。

耿照死了心似的走出花隧,站立片刻,既不动手也不还口,不理会旁人粗言辱骂,鬼先生心想:“这小子弄什么玄虚?”

以耿照的武功脾性,纵无必胜的把握,也不致玩心机花样到这般田地,除非──山风扑面,蓦地一阵甜香窜入鼻腔,鬼先生微一踉跄,居然立足不稳,内息隐隐涣散,不由心惊:“……有人放毒!”

赶紧摒息运气,冷不防耿照冲至身前,膝顶肘击,照面便是一阵不要命的狠打!

原来黑蜘蛛的药烟含有独门配方,聚而不散,先前耿照匿于林间时观察谷中回风,一阵颳向山壁后不久,另一阵便由峰顶反颳谷中。他等的就是这阵落山风,好将残余的药烟吹向不知此事的鬼先生,乘机发动攻击。

金环谷那厢,都见林采茵以药烟放倒苏合薰,纷纷鼓譟:“好卑鄙!”

“兀那鹰犬,使得这般阴谋诡计!”

只林采茵一人暗暗心惊,忖道:“主人若知那药烟是我投的……这该如何是好?”

场中耿照以拳腿施展“无双快斩”一招紧似一招,一息之间绝无停顿,心知内息衰弱难以克敌,只能把握鬼先生吸入药烟的一霎,以指节、膝肘等坚硬处攻他头脸要害,如两额、咽喉等,纵无内力,一旦被手肘击实了,照样能重创对手。

他明白鬼先生决计不会遵守约定,唯一的脱身之法便是将其制服,以要胁众人让道;以鬼先生的武功智计,此一盘算自是千难万难,但人在占尽上风之际,难免轻疏,果然鬼先生一时失察,没想到落山风会将药烟颳回头,给攻了个措手不及。

耿照内力未复,全凭过人的勇力耐力闭气施展,本不可久,眼见气力已衰,忙照定额咽眼耳等柔软处狂击,打得鬼先生不住踉跄,防御渐失章法,忽一踏鬼先生的膝腿跃起,右拳中指指节突出,认准对方双肘一开的瞬间狠命一勾,“啪!”

一声贴肉劲响,骨节入肉近半寸,这是连脑壳都能敲开的程度──(得手了!

耿照几乎脱力跪倒,全凭意志撑持,但见鬼先生左肘放落,赫见这致胜的一指竟打在他竖于睛畔的右掌中。

“你连对付我的法子……都和他一模一样啊!”

他依稀听得鬼先生喃喃道,语声里带着一丝自嘲般的苦涩,几欲摇头。

“什么?”

耿照心知失败立时撤招,鬼先生五指一合,已将他右拳牢牢攫住。

“我一直在想,以典卫大人之磊落,这回的花样委实也太多了些……”

他呢喃不过一霎,眨眼回神,言笑之间,将耿照试图脱困的腿扫膝顶一一击回,右腕忽一旋,竟将他整个人凌空转了一匝,重重摔落地面。“正因不能力敌,只好智取了,是也不是?”

耿照咬牙跃起,右拳却被鬼先生一拖,身子“碰!”

仆倒在地,刹那间还以为压爆了肺,口鼻中撞出血沫来。“你是阿兰山三战中受的内伤,还是被倒塌的莲台给压坏了,内功修为倒退如斯,我便不问啦。对比典卫大人的收场……”

猛将耿照甩高,箝制一松,掌轰他胸口:“……这些可算不了什么。破你膻中,废任督二脉之气!”

耿照口中鲜血狂喷,身躯犹如断线的纸鸢,乱旋着倒飞出去,鬼先生却仍不放过,身形一晃,竟抢在他抛飞的路径之前,抬脚一砸,踵如斧落,凌空将人重轰落地!

“断你龙骨,此生绝难自立!”

耿照连声音都发不出,如礟石坠下,在地面砸出偌大圆坑;撞击的力道之猛,又将他高高弹起,一旁鬼先生飘然落地,双掌好整以暇,划圆运劲,侧向并出,重重轰在他腹脐间──“毁你气海,世间再无你可练之功!”

耿照飞出数丈,破布袋般的身子撞坍篝火柴堆,挟着无数火星焦碎摔至场边,余势不停,滚到一株大树底下才撞停,沿路留下一道迆逦粗浓的血线,宛若扫帚刷就,令人怵目惊心。

不只郁小娥惊呆了,全场亦一片静默,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爆出一声喝采,如点烟硝燃油,眨眼间轰响一片,震动山岗,连呼啸不止的山风都被压了下去,拱手让出了场子。

“主人!”

林采茵喜不自胜,提裙奔去,纵体入怀。

鬼先生一手拥着她,一手高高举起,向山呼者致意。

“诸位!”

众人听他开口,吵闹声暂息,纷纷转头,专心聆听。“公道自来不是老天给的。世无公道,唯以刀剑问之!今日之事,便是现成榜样!”

闻者无不叫好。

便有些老成持重、或纯看在衣食银钱的供应上才入伙的,此际也颇觉得跟对了人,前途不再茫然一片,除了吃饱穿暖、有余钱供应家人外,似还有更大更美的前景。

鬼先生再次举起手。

“金环谷“羡舟停”金碧辉煌、美女如云,十九娘耗费偌大心力经营,诸位以为,我何以轻易弃之?”

没有人答话。鬼先生环顾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一指覆满紫花垂藤的山壁。

“因为在这片山壁之后,有更富丽堂皇的屋宇,更标致的美女供我等享用,但山壁里的迷宫机关错综复杂,千百年来试图应闯者,从来没有成功的。这冷鑪谷可说是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堡垒,便是镇东将军的铁骑,也奈它无何。”

从背后里着青布的黄金鞘中擎出珂雪宝刀,迎着众人的惊奇赞叹,以手中的碧荧青芒,指着立于禁道口的荆陌,扬声道:“我要入谷。不只是我,还有我手下的弟兄们,也要随我进入谷中。汝等听清了没?”

荆陌直挺挺的站着,片刻才以略嫌沙哑的低沉喉音回答:“铁卫律令,自当遵从。”

说着微微侧身,让出了进入禁道的通路。

金环谷众人又惊又喜,天罗香总坛冷鑪谷的传说,江湖上多有流传,“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堡垒”云云,的确不是鬼先生随口胡吹的,一直都有这说法。在他们眼中,挥手即能教天罗香的婊子们敞开大腿,迎接众人长驱直入,这本事简直比镇东将军还要大了,世间真有这等奇人!鬼先生一一将投来的敬畏眼神看在眼里,益发踌躇满志,抖擞精神,振臂高呼:“众人随我入谷!由今而后,由此而兴,干它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众人轰然响应。气息奄奄的耿照勉力倚树坐起,浑身痛到再也没有其他的感觉,连哪里受伤、伤重若何,通通感觉不到,鬼先生的豪言他只依稀听到了下半截,呼噜呼噜地吐着鲜血沫子,艰难开口:“你……不会成功的……我……会……阻止……”

远处被众人簇拥着的鬼先生自听不见,耿照睁开浮肿的眼皮,见苏合薰与染红霞被人扛起,鱼贯跟在队伍之后,眼看离自己越来越远,忍痛想要站起,又想随便喊住谁都好,定要阻止眼前的情况继续恶化──附近终于有人注意到噪音的来源。一人走到耿照跟前,耿照视线逐渐模糊,摸索着碰到那人的靴腿,挣扎欲攀,口中含混道:“叫……鬼先生……我有话……”

冷不防被一块硬石殴中颅侧,整个人重击倒地,不住抽搐着。

逞凶者正是那使狼牙战鎚的魁梧丑汉,与严人峒斗口之人,名唤邓一轰的。他随手扔掉沾满血迹的石块,吐出口中草枝,连着一口浓痰吐在少年头顶上,与墨一般的浓稠血污混作一块儿。

“主人说了不能杀你,算你运气背。这世上,比死还难受的事可多了。”

邓一轰嘿嘿一笑,活动肩颈四肢,回头叫道:“喂!有哪个闲得发慌的,我想到个新的玩法儿──”众人闻言大笑,纷纷围了上来,如踢毬赌戏一般,你一勾我一踹的较起真来,把地上蜷成一团的少年当球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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