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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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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小说章节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剑门
第二章 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第三章 万劫不复,祸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闻剑,幽凝赤眼
第二卷 红螺染枫 第五章 剑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虽死犹生,烽火绝境
第七章 红螺之内,牵肠之丝
第八章 通幽曲径,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梦醒,夺舍龙息
第十章 狂歌策马,十步一杀
第三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动,无双将门
第十三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响屧凌波
第十五章 东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纲 第十六章 踰子之墙,明栈秋霜
第十七章 蛛纲天裂,刀中称皇
第十八章 北关七日,国破家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斩无双
第二十章 漱云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锋赤炼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戏,祸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红颜心机
第二十三章 恍惚梦觉,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险关易渡,悉断红尘
第二十七章 环刀夜炼,铸月补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当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过山黄貉,牵机赤血
第三十章 背水一战,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三十一章 天罗宝典,五艳妍心
第三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三十三章 佛入东海,阿顶山门
第三十四章 十方转经,越浦凤仪
第三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气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三十六章 乌衣暗行,别开蹊径
第三十七章 娑婆三千,子夜邪眼
第三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踪
第三十九章 腿似蝎尾,气若雷冲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恶三冥
第九卷 凌云三才 第四一章 思见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书
第四三章 此间少年,三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踪梵宇,天降佛图
第四五章 蓬门有盗,花径人无
第十卷 赤血神针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蝉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结草,宝刀神术
第四八章 见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断鹤续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枣花几度
第十一卷 亿劫冥表 第五一章 残针刺血,花庭玉树
第五二章 谁曰五绝,庄筌暗入
第五三章 鹊巢鸠据,虚室开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红索娇雏
第五五章 蓝田种玉,还君明珠
第十二卷 东海一镇 第五六章 势崩太华,剑如青灯
第五七章 用无所用,虎嗣龙承
第五八章 云屏雨幕,玉壑箫声
第五九章 五蛇为辅,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长亭
第十三卷 拔岳斩风 第六一章 夜战三方,虚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换柱,血涌流觞
第六三章 玄嚣八阵,伊梦黄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缘会,何与阮郎
第十四卷 八叶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鸟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馈君殊礼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节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现玄鳞
第七十章 鞭长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恶贯满盈 第七一章 三尸化旡,虚境断肠
第七二章 长街血战,玉可救亡
第七三章 天姿恶剑,盈贯罪商
第七四章 世间至恶,青梅绕床
第七五章 虫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圣愚不肖,鱼烂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锋芒
第七八章 为谁减枝,剎那空华
第七九章 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罗场
第十七卷 七玄大会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惊风雨
第八二章 兽伏而出,蛇蝎心计
第八三章 灵剑穿心,腹生火齐
第八四章 苍天欲赐,衡门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谁曰可杀
第十八卷 桑木之阴 第八六章 孰为牙爪,孰为骨梁
第八七章 于征不信,自入罟网
第八八章 至诚无碍,心若镜台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帐,啸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蚕覆,唤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报琚,人鬼殊异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惧
第九三章 泪映红妆,怜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国应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轮瞽宗,隔世违命
第二十卷 世间至邪 第九六章 驱民为剑,刀血翼扬
第九七章 绿柳迷阵,樱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机暗覆,问道锋狂
第九九章 世无所制,圣佛遗愓
第一百章 离缘而聚,凝琼霜华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剑与君同,以心传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余,馈子千金
第百零三章 本我无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视,刃淬锋极
第百零五章 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第二十二卷 三乘论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风雷,八寒阴狱
第百零七章 义无反顾,其逾千钧
第百零八章 凝功锁脉,蚁聚蜗争
第百零九章 坛宇论战,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镜高悬
第二十三卷 造极之战 第百十一章 飞鸢下水,当者无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第百十三章 难陀现首,代战者谁
第百十四章 九诀三易,起手无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鸟散鱼溃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剑
第百十七章 千里秋毫,洿池罟现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缩,惊才绝艳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实,微尘洞见
第百二十章 秋叶几回,凝愁片片
第百三十章 子夜飞遁,鸿鹄鸣高
第二十七卷 换巢鸾凤 第百卅一章 翻羽难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羡,珠圆玉瑰
第百卅三章 往而不害,远引临非
第百卅四章 说时依旧,故土黄坏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维扬 第百卅六章 残拳败剑,寰宇无双
第百卅七章 血云锋起,其战玄黄
第百卅八章 偷龙转凤,冷鑪红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无首,岂子独伤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梦惘
第二十九卷 前尘如梦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问盗以赃
第百四三章 君如不归,苍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惊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三十卷 四极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长据,如见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梦
第百四八章 旧游安在,雾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倾墨入海,歧生孤龙
第百五十章 弥恨洗冤,孰轻孰重
第三十一卷 冷炉开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贾,此身难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气周流,香卷云收
第百五三章 毫釐之差,满盘尽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矫矢腾空
第三十二卷 枯泽血蛁 第百五六章 笼鸟掩借,伽蓝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兽见皆走,丝萝何寄
第百五九章 谁应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红纷纷,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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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第百五十章 弥恨洗冤,孰轻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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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片鎏金胫甲,甲侧微凹的曲线滑润如水,教人想起雪艳青那双浑圆结实的长腿来。

耿照对这套形制殊异的异邦战甲印象深刻,只是不曾留意过细节。若成套披在女子身上,或可略辨真伪;孤伶伶拿出一只部件,反令人沉吟未决,不敢确定是否为雪艳青所持。

若然是真,便只两种可能:其一,逃离血河荡当夜,鬼先生始终尾随在两人之后,是以知晓埋甲的地点。但这解释也产生另一个疑点——无论耿照或雪艳青,皆是鬼先生亟欲取之的对象,岂容他俩逃离?既取金甲,后又纵虎归山,未免说不过去。

第二种可能,即是雪艳青伤愈离开栖凤馆,沿河回到埋甲处,取甲后为鬼先生所执。这么一来,鬼先生能自由出入冷鑪禁道,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天罗香之主是与禁道黑蜘蛛交换血誓的人,或知出入之法,或有促使黑蜘蛛履约的权力,连姥姥的一纸手书都能当作通行证,由雪艳青签署的谱牒,效力或还在姥姥之上。

“雪艳青落入鬼先生手里”的假设令他寒毛直竖,寻思之间,见鬼先生持甲询问郁小娥,胫甲反转过来,内里并无革垫棉衬,光滑一片,莫说是镌刻,连污渍都没见一块,蓦地省觉:“这甲……是赝品!”

按姥姥所说,雪艳青的金甲内侧刻着虎帅绝学《玄嚣八阵字》,内置的棉革衬垫除了保护身体、避免摩擦,亦有掩去镌刻之意。鬼先生出示的胫甲虽仿制得维妙维肖,内侧却无虎帅之刻文,绝非由货真价实的“虚危之矛”所出。

退一万步想,鬼先生要找人冒充雪艳青,自须准备一套几可乱真的金甲,否则冷鑪谷中众目睽睽,断不能轻易过关。耿照并不知道鬼先生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任何东西只消看过一眼,便能深深印在心识深处,分门别类贮存起来,与他的虚境异能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连看过的武功都能模仿个六七成,靠印象重新绘制、打造出雪艳青所披挂的金甲,不过反掌间耳。

却听鬼先生怡然道:“你家门主若于谷内,还有备用的甲衣,拿来与我交换截蝉指,一块甲片换一招。至于那名女子,我愿意以三招交换,便是现下传了给你也无妨,当是前订。”

“六招。”郁小娥弯弯的柳眉一挑,笑得又腻又甜:“您先传我三招,连剩下的三招共六式图谱,咱们届时在禁道外,一手交人,一手交谱。”

“代使做买卖的习惯,我实不喜。”鬼先生哼笑。“不考虑直接用抢的么?意思也差不多了。喊价若无根据、爱喊多少喊多少,结果就是浪费时间。你当抒发心情,我可气闷得紧。”(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iz)

郁小娥道:“您先传我三招,小娥立时奉上一个极有价值的线报,包管主人满意。主人听了若觉不值,尽可以取小娥性命。”

“喔?”鬼先生来了兴趣。“什么线报?”

“主人手中的金甲虽是维妙维肖,与门主所持几无区别,但仍是赝品。”娇小冶丽的女郎眼波盈盈,瞬着弯睫轻道:“此间关窍,于主人可说价值连城。”

“有意思!”鬼先生抚掌大笑,蓦地右手拇指屈起,余四指张如箕爪,翻腕急旋,似挥排扇,既非爪功也不像指力,却是变幻莫测,影若摇花。

他并未运使内力,接连变过几式,漫天爪影中忽穿出一指,指劲倏凝,贴着郁小娥的鬓边削过,带下一绺柔丝,“嗤!”一声锐响,桌上瓷灯已遭洞穿,圆鼓鼓的青花腹间留下前后两枚钱眼大的圆孔,不住汩溢着灯油,室里盈满豆香。

穿瓷不碎,可见指力精纯;而在瓷胎上穿出两枚圆孔的力道,竟未使瓷灯稍稍位移,亦足以显示力量之集中。郁小娥目眩神驰,忍不住也屈起拇指,依样画葫芦起来,尽管不能说是毫厘不差,但凭一眼的印象,竟能使了个七八成,悟性不可谓不高。

只见她袖底幻出连片残影,正欲戟出,才发现劲力俱扣在拇指上,决计不能如鬼先生所使,凝力洞穿瓷盅。““玉露截蝉指”共分五层,”鬼先生悠然道:“每层屈起一指,真正的劲力扣于屈指间,欲出不出,难以捉摸。我演给你看的招式不过是第一层,以食指发劲却是第四层的功夫;据说练到第五层时,劲不由指出,屈伸自如,能伤敌于无形间,堪称是一等一的绝学。”

郁小娥明白他的意思。略去了当中二、三层的招式心诀,便无隔空破瓷的惊人威力。她若想一窥教门无上绝艺,须得拿出够份量的情报来。

“门主之甲,其后镌得有字。”她老老实实交代,模样无比乖巧。“据说每片都有,须除去甲衬方可见得。”

觇孔后的耿照闻言一凛:“她怎么知道?莫非《玄嚣八阵字》的秘密,天罗香的教使俱都知晓?”心想以姥姥之谨慎,不致如此轻率,转头望向苏合薰。苏合薰低声道:“她有个同期入门的姐妹,叫连云静,被选入天宫伺候门主。”

耿照想起姥姥说过,曾秘密选拔若干女子,让她们一人习练八阵字中的一门,却无人成功,心念微动:“那位连姑娘……现在何处?”苏合薰没应声,专注望向觇孔,恍若未闻。

耿照开始痛恨起这种随意翻阅天罗香的日常、都能不经意掉出一地牺牲者的情况。可以确定的是:连云静此际人已不在,她修习过某片金甲上的八阵字武学,郁小娥知道甲后镌刻,多半也是她漏的口风。

鬼先生不关心她如何得知,他更想知道那是什么。

“你见过上头的刻文?”

郁小娥摇头。

“没亲见过。是一……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那便是连云静了。

耿照看不清郁小娥的神情,只觉她口气木然,无悲无喜,不禁为那位素未谋面的连姑娘感到悲凉。郁小娥是为枉死的同期姐妹,才下定决心背叛教门,与鬼先生暗通款曲——这么想的话,似也能稍稍谅解她了,耿照却知郁小娥不是这种人。她的所作所为只为了她自己。

鬼先生对这个情报异常满意。透过秘阁的乌衣学士,他对天罗香做过极深入的研究,甚至溯及百年前的古老文献,从武功到教门源流,了解之透彻,自觉就算向“代天刑典”蚳狩云登门叫板,也有绝不会输的把握,才敢伸出黑手,在冷鑪谷中搅风搅雨。而雪艳青和她那出类拔萃的武功,仿佛是天外飞来,与他熟知的天罗香格格不入,对照古木鸢与郁小娥之言,答案已呼之欲出。

(那副甲上所刻的,便是《玄嚣八阵字》!)自血河荡的联心会后,雪艳青便不知所踪,重伤的蚳狩云也隐匿起来,使他的暗桩一直苦无下手的机会。鬼先生确信直到雪艳青离开冷鑪谷,蚳狩云该是未能视事的,否则以这位大长老的城府,非但不会教她做出伏击将军、自招死路的莽撞之举,怕也不让前往血河荡,以免雪艳青又中他人算计。

天罗香的武力与头脑,由此被隔绝在人力难越的禁道两头。实力号称“七玄第一”的天罗香,从那时起便埋下了灭亡的种子,只消把握机会,击杀两人中的任一个,天罗香即为囊中物,再无可忌惮处。

鬼先生思考着雪艳青潜回冷鑪谷的可能性。她是一名武痴,不通世务,从小在半琴天宫内长成,身边没了蚳狩云,说不定连吃饭穿衣也不会,绝不能在谷外孤身盘桓,而不露丝毫形迹。

与她一同坠河的耿照好端端现身三乘论法,鬼先生第一个念头便是耿照将她藏了起来;然而莲台崩塌后,监视符赤锦、横疏影,乃至镇东将军那厢的报告无不显示,并没有如雪艳青这般女子,在耿照的生活里隐匿休养的痕迹,这人似乎就此消失,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

而鬼先生安插于谷中的细作,始终未能提出有力的证据或反证,厘清雪艳青的行踪。现在他则有了另一个选择。

“代使此说,确值六招《玉露截蝉指》。”鬼先生又恢复了敬称,当然是刻意为之。他知道在受制于人的前提下,“代使”二字对郁小娥来说异常刺耳,但她若太过得意,就轮到他心里不舒坦了。“我们的约定依然有效,一片甲,一招谱。你若能为我找出整副金甲,我便让你练成这一招。”指指了桌上的瓷灯。

“金甲不在谷内。”郁小娥面无喜色,波澜不惊,垂眸道:“此甲仅只一副,门主从不离身,谷内亦无备品。您开出这般条件,是成心不教小娥啦。”

练成《玉露截蝉指》第四层固是绝大诱惑,但吃不到嘴的糕,不比一片树叶来得香甜。郁小娥尽量委婉地表达不满,点出这份提议的不切实际。

“你家门主是真不在呢,还是假装不在?”鬼先生耸耸肩,一派满不在乎的模样。“莫忘了她能出入禁道,或已悄悄回谷也未可知。你只能说,若她真回了冷鑪谷,必不是走定字部这条路。”

“对您来说,有嫌疑的就只剩六条禁道,六名代使了。谅必不难猜罢?”

鬼先生不理会她露骨的讽刺,取出一张数折陈纸,纸质粗劣,像是泡过水再晒干似的皱巴巴,边缘起毛,仿佛稍一搓便要碎裂开来。“你家门主失踪之前,与这人走在一块儿。你见过么?”

郁小娥摊开粗纸,眉目一动,半晌才低垂眼帘,轻道:“没见过。”

“他现在的头发,应比图上短得多。数月前此人曾扮作僧侣,匿于莲觉寺。”

鬼先生笑道:“他与镇北将军的千金在三乘论法上比武,双双埋在莲台下,如今想见,也已迟了。你持此图在冷鑪谷周围打听,你家门主若曾悄悄潜回谷中,多半是这厮打的掩护。”

“小娥明儿便着人去办,您尽管放心。”她袅袅娜娜施礼,模样乖巧极了。

鬼先生可没忒容易打发。

“你需多久的时间,才能确认金甲在不在谷里?”

郁小娥本想说“三天”,樱唇一歙,见糊纸面具的眼洞中迸出狞光,那是如野兽般饥渴的目光,全无道理可讲,若不能满足嗜血的欲望,牠会毫不犹豫把同行者当作饵食。少女定了定神,从容道:“后日寅时一刻,小娥在本部禁道外恭候大驾,除了将那名女子交付主人,亦将报告寻甲的结果。”

鬼先生笑起来。“那便是明儿夜里了,我很期待。”着好衣裤,从锦幄下摸出一只三尺来长的包袱,缚在背上,看似兵器一类。郁小娥暗忖:“原来他是使刀剑的。”依宽度推断,该是刀而不是剑,心思飞转,福了半幅道:“小娥送您出去罢。”

鬼先生啧啧两声,挥手道:“代使,咱们都不是小孩儿啦,省了高来高去,岂不甚好?”身影一晃,消失在拨步床幔后,想来是与先前的女郎同循一径而出,速度却快上了几倍不止。

郁小娥面色倏沉,小手探入腰间,再扬起时迸出“叮铃铃铃”的脆响,取了枚小巧晶莹的水精铃铛。

那水精纯净透明,在灯晕下闪着黄金般的光华,耿照目力未失,拜她掌心白腻所赐,清楚看见铃铛的水精肌理内,夹着缕缕金丝,印象中无一种矿物符合这样的特征,仔细一想,又觉与三奇谷瀑布圆宫内的烟丝水精有几分神似,暗暗纳罕。

奇的是:铃声一动,地道里的石英矿脉也跟着发出共鸣,“叮铃铃铃”一路传响,自头顶掠过,刮向甬道彼方。耿照注意到随着铃声递嬗,石英矿脉隐隐发出淡金光华,兴许铃铛也是以相同的材质制作,才有一样的振频。

“她叫我了。染姑娘若不在此间,即在她房内。”一指耿照背后。他想起来时路上有扇暗门,再回头苏合薰已不见,霎眼之间,觇孔内多了条窈窕匀称的漆黑衣影,但听苏合薰躬身道:“代使,我见外头有人——”

郁小娥一跺脚:“怎么才来?快追,瞧他走得哪条禁道!”苏合薰微一欠身,倏又无踪。郁小娥绕着拨步床连转几圈,俯首移足,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耿照会过意来:“她是在找那名女子有无遗落的首饰或衣物,以查明身份。”心知良机稍纵即逝,循密门回到地面,果有座独院还亮着灯。

院里左右两厢加前后进,少说有七八间房,耿照不知郁小娥的闺房在哪儿,本想挟持一名天罗香弟子逼问,谁知堂堂定字部代使院内,竟无使女于廊间走动,右厢三房内断续传出销魂的女子呻吟。

耿照戳破窗纸,见房内一具汗湿的赤裸女体跨于男子腰上,由起伏的背影动作推断,所施展的“天罗采心诀”正到紧要关头,摊在床榻上的精壮大汉无不是青筋浮露、瞠目流涎,离死也不过就三两步的距离。

不明就里之人,眼见为凭,此间活脱脱一淫窟,养的全是些不知廉耻的下贱女子;看在耿照眼中,这座小院却是郁小娥的练兵场,是她提升定字部诸女的武功根底,以期能赶上内四部的依凭。耿照丝毫不觉场面香艳,只看到定字部上下秣马厉兵,满满地透着郁小娥的野心。

左厢则全是演武场地,陈列各式长短器械,推开门缝,就着月光见墙上地上布满斫痕,处处是打斗痕迹。天罗香的武功多于拳脚之上,罕使兵器,遑论鞭铜锤等重兵,此地必是郁小娥着下属与绿林各寨好手比武切磋,以偷师精进,补本部武艺之疏。

在鬼先生闯入前,郁小娥便于此间亲自押阵,督促底下人提升内功罢?姥姥若见得,说不定要感动得流泪。比之腐败糜烂的内四部,这才是天罗香真正的中兴基地啊!

耿照无有赞叹的余裕,急忙掠至后进,见一间宽敞舒适的大房还亮着烛照,悄悄掩入。房里略有些凌乱,几上摊着簿册,研好的墨尚未全干;换下的外衫披在屏风顶上,由尺码看应是郁小娥的闺房无误,却没有肚兜罗袜之类的贴身衣物,显然主人并非不爱精洁,仓促间还是有分寸的,只是过于忙碌,或起居无人照应,难以面面俱到。

这般光景耿照甚是熟稔,横疏影的书斋、卧室长年都是这样,忙于政务的女子同时还要维持外表光鲜亮丽,个中辛苦外人实难想像。况且比起夏星陈的闺房,这儿非常好了,她那才真个叫惨不忍睹,谁看了都不好意思说郁小娥。

房里什么都有,就是不见染红霞。耿照强抑焦躁,翻着屉柜几凳找暗门,可惜从外观看来,这宅院本无设置密室的裕度,至多布置些镜觇之类,将房内动静传回黑蜘蛛的密道中。

他不肯放弃,正要掀开床板,心头忽生异样。随着内力枯竭,碧火功凌驾寻常内功的五感优势,只剩以内息改变眼瞳构造、日积月累而得的目力未失,听觉受的影响则最为严重,不能运使功力之时,双耳所能觉察的范围、程度等,几与过去未练碧火功时无异。

而先天胎息的感应却是若有似无——并未完全消失,也无法如过往般,将感应的触突铺天盖地撒出去,纤毫毕现,滴水不漏。他在半琴天宫能察觉到苏合薰的存在,却无法确切指出“藏在何处”,即为一例。

但即使如此,耿照的耳力目力本就远超常人,往断肠湖送剑之时,于雨中察觉妖刀万劫的存在,甚至还在武功远胜过他的染红霞之先。此际佐以一丝淡淡灵觉,仍是抢在来人前头,感觉到对方已至;由极细极微的跫音衣响、呼吸温泽推断,他甚至知道来的是谁。

(糟糕!)耿照不及逃跑,心念微动,抢在来人之前起身,一掸袍襟,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推门而入的郁小娥。

郁小娥正低头寻思,岂料抬眸便见思虑里的那人,还以为眼花了,眨着一眸盈盈秋水,居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看来人走运时,当真挡也挡不住。我正可惜着,怎就走脱了你这么个宝贝,没想又送上门来啦。”

这话有戏谑有揶揄,既轻佻又隐带一丝威吓,似是游刃有余,耿照却留意到她本要跨过高槛的绣鞋闪电一缩,将娇小的身子留在门牖外,明显是有几分忌惮的。

当日在莲觉寺,耿照接连斩杀冥浑尸老、大头鬼与五名鬼卒,从集恶道的刑台上将她救出的画面,郁小娥迄今未忘,说不上感恩戴德,而是余威犹烈,牢牢印在心版上。在她看来,内功惊人、手持异刀大杀四方的“恩公”,不啻是鬼先生级数的人物,她早绝了报吸功之仇的念头,在瓠子溪畔见他身受重伤不省人事,才会喜出望外,以为是天意使然。

依郁小娥原本的盘算,挑了他的手脚筋,再慢慢研究怎么吸干他一身浑厚的内力、拷掠出刀法武功的秘诀来,固是妙绝;诱使盈幼玉那蠢丫将人提进天宫,不管最终是谁撂倒谁,于她只有好处,没什么坏处,指不定还能逼出姥姥,亦是一着好棋。

但她并不想在四面无援的情况下,独对神智清醒、行动自如的这个人,尤其是她刚刚才知晓他最近干下的丰功伟迹。郁小娥捏紧掌心里的水精召铃,若有什么万一,还能唤苏合薰代挡一刀,争取时间逃出小院,叫醒定字部众人齐上。

只有“恩公”心里清楚,此际莫说郁小娥,随便哪个毛孩拿根筷子,不定都能将自己摆平,所幸郁小娥一来不知,二来似还留有莲觉寺之余悸,能否安然脱身,就看唬不唬得住她了,面色一沉,虎声质问:“人呢?你藏到哪儿去了?”

郁小娥忍俊不住。“你这样会害我以为,是我闯进了你的地盘,周围全是你的人,只消你发一声喊,我便跑不掉了呀。”耿照从没这么恨过她不是漱琼飞之流的脑残,只好更加卖力演出,眉心揪如包子一般,吊起两眼,冷哼道:“……不知你的人比起集恶道众鬼来,哪个要厉害些?”

今日不比昏迷间被抬入谷,郁小娥忌惮他的刀法内功,没想过硬碰硬,咯咯几声,故作娇态:“可惜你武功再厉害,总不能将冷鑪谷掀翻过来。找不着二掌院不打紧,要惊动了八部分坛,天罗香倾巢而出,便是蚁群也能咬死狮象,何况是蜘蛛?你说是不是,典卫大人?”

耿照陡被叫破身份,面色丕变,这下倒不是作伪。却见郁小娥从袖里摸出那张陈纸,小心翼翼打开,怡然道:“我说呢,区区莲觉寺的小和尚,怎有这般武艺!典卫大人既能接连杀败鼎天剑主和文武钧天,怕对集恶道还留了一手,未显实力。”纸上绘着耿照的图像,却是赤炼堂大太保雷奋开当日传遍水陆各大码头的悬红。

那图虽是仓促印就,却描得维妙维肖,未知是出自何方能工大匠手笔。只是耿照在流影城时并未削发,图中仍是挽髻束巾的模样;下山数月间屡经风波,心性早已不同既往,此际面相也无画里的那股子朴拙稚气。

郁小娥蜗居冷鑪谷,对谷外事漠不关心,瓠子溪初遇耿、染时,未将二人与轰传武林的论法擂台想作一处,只道老天有眼,将吸走大半内力的仇家送了回来,教她清清这笔烂帐。

直到鬼先生出示悬红,又提及三乘论法一事,郁小娥才惊觉自己拾获的这双男女简直奇货可居,把染红霞当作门主的替身送出,等若以金代铜,完全抹煞了染二掌院自身的价值。

她并不打算这么做。交易的条件须得重议,非是一记《玉露截蝉指》第四层便能揭过。但比起染红霞,被她兜入内四部欲害盈幼玉的耿照,毋宁是此际更为紧要的关键。

鬼先生仿制的金甲尽善尽美,若非云静曾偷偷告诉过她镌刻一事,再给郁小娥十只眼睛,也看不出胫甲的真伪。况且着甲不能不加里衬,塞入棉革,谁还看得出有无字刻?

鬼先生自以为从她口里得到线报,殊不知真正套了话的,是郁小娥。

伪甲已臻完美,破绽有等于无,鬼先生的目的非是除弊,而是真甲——或说甲内的镌刻——自身。这也能解释何以门主甲不离身,平日绝少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字刻。

云静没告诉她那些字代表什么意义,直到她莫名走入禁道、自此消失踪影前,她们都没再谈论过这事;为她点出一条明路的,仍旧是鬼先生。鬼先生总以糊纸面具示人,代表其身份广为世人所知,不得不以假面示人;通常这样的人,都很有权势,虽然追求至高的权位永无极限,但郁小娥不以为金甲所藏与权势有关。

其次是财富。金环谷金碧辉煌,坐拥银钱钜万,同样求利无有餍足之日,然而押富贵于一副铠甲,就算甲中有宝藏图,未免舍近求远。以利滚利,更有效、更保险的门道比比皆是,鬼先生绝非是这种幼稚无聊的浑人。

更何况,坐拥金甲十数年的天罗香,从没在这两件事上得过益处,教门的财富与版图,是靠蟏祖率众护法教使一刀一枪打回来的。金甲中若有权势财宝的秘密,何须如此艰辛?

剩下的,也只有武功了。

鬼先生武功高绝,连他都觊觎的,必是足以纵横天下、绝无敌手的盖世武功!

郁小娥几乎能想像自己披挂金甲、手持蛛杖,立于阶上接受群姝俯首欢呼的模样,连一向高高在上的盈幼玉孟庭殊,乃至姥姥,都必须恭恭敬敬跪在她的脚下,受她郁小娥的驱策——眼前这名男子,正是梦想的开端。

“你想要你的染二掌院,有比杀进杀出更好的法子。”她露出一抹谄笑,眼角眉梢俱是春情,说不出的诱人。耿照知道她要说什么,决定进一步施加压力,将她逼至绝境,猛然踏前一步,恶狠狠道:“口胡————拖延时间,也救不了你!说出二掌院的下落,我留你全尸!不然我就杀爆你呀!”

郁小娥面色丕变,“唰!”翻出指爪,摆出接敌态势,却见耿照动也不动,一张黑脸绷得眼歪嘴斜,果然就是一副杀人太多、杀坏了脑子的模样,当日在莲觉寺的恐怖记忆浮上心版,心尖儿一吊,紧张竟不逊于直面鬼先生,强自收束心神,慢慢松开爪势,和声道:“典卫大人,你若要用强,小娥兴许奈何不了你。但我派在二掌院身边看守之人,却会在第一时间内切断她的喉管,大伙儿一翻两瞪眼,谁也得不了好处。”

耿照心底失笑:“除非你早料到我会来,否则谁下这种既危险又毫无意义的命令?吹牛不打草稿!”使劲撑大鼻孔气虎虎道:“翻你娘亲!”

怒极则心乱,果然郁小娥一见他挤眉瞪眼,又多几分把握,怡然笑道:“我是不愿,非是不敢。但比起二掌院,有一样东西我更想要,典卫大人若为我取来,美人自当双手奉上。”

“你要什么?”他凶霸霸地问,忍着面部肌肉的酸疼,只盼郁小娥莫看穿是虚张声势。那些成天喊打喊杀的人也不容易,若无扎实训练,怎能维持这种凶神恶煞的表情?

“门主的金甲。”郁小娥见他双眼瞪如铜铃,只道自己一针见血,戳中他不可告人处,惊骇太甚,才露出这般夸张的扭曲表情,赶紧乘胜追击。

“我不问你是如何取得,要换你的二掌院,拿这套甲来便能如愿。典卫大人要快,明儿月至中天时,你的美人儿便不在此间,便拿十套金甲来,也再没半点用处啦。”

耿照扩张至极的面团脸忽然一缩,皱眉扁嘴,深深绷出老猴儿般的法令纹,极慢、极慢地挑起一边眉毛,阴恻恻道:“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听说姥姥门主皆不在,冷鑪谷难以进出,你不过是想变个法子将我送走,我有这么蠢么?口桀口桀,我还要再听多十句鬼扯呀!”末两句瞠目低咆,鼻孔大张,宛若踩了捕兽夹、疯犬伤症发作的松狮犬,只差没摇头吐舌,甩出几十两白沫子。

“……这人到底说什么?”郁小娥都听懵了,心头一凛:“看来他不当和尚之后,性子越发暴戾,不仅面目狰狞,连话都不大会说了,肯定是逢人便踩、踩完便杀,杀了太多人,脑子都坏啦。我得赶快安抚,免得他杀性暴起,反而难办。”劝道:“典卫大人多心啦,我不要你的美人,只要金甲。我请人送大人出谷,明儿子时,我带美人在禁道出口处恭候大驾,咱们一手交人,一手交甲。你看这样……好是不好?”摇了摇水精铃铛,要不多时苏合薰即至,郁小娥端起架子吩咐道:“你带这位大人出禁道,不得有误。典卫大人,明儿子时,切莫耽误时辰。晚了,小娥也帮不了你。”耿照歪着脸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大踏步随苏合薰离去。

郁小娥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松了口气,一抹额汗,喃喃道:“果然是换得位子,便换了脑袋。他以前说话做事还挺正常的,成名之后,居然成了这副德性……那牛皮脸也太厉害了!”心想为官果然大不易,要她牺牲美貌钻研这功夫,那是万万不能了,日后执掌大权,恐怕得挑几个有天分的丫头练上一练,用以应付官场,打成一片。

耿照偕苏合薰重回密道,忙不迭以手揉脸,活络血路,连嘴都歪了。“……再不离开,怕要中风了。这坏人怎么这么难当啊?”重掴几掌,好不容易才把嘴巴眼睛复位。

苏合薰停下脚步。耿照注意到密道再往前便岔成了两路,明白她的意思,正色道:“苏姑娘,我心意已决,姥姥那厢烦你代我说一声。我取了金甲便回来,绝不逗留。”

苏合薰犹豫了一下,低道:“我能找出染姑娘藏在哪儿。”

耿照摇头。“明天子时以前么?太难了,我不冒这个险。记不记得我劝你别卧底时,你是怎么说的?我现下想的,与你一般无二。我需要你帮我安排一条退路,把人换回来之后能安然退走的,这事只有你能帮忙。先谢谢你了,苏姑娘。”忽想起一事,凛然道:“是了,你有瞧见鬼先生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么?”

苏合薰沈默以对。耿照略感失望,却不意外:鬼先生身法超卓,苏合薰便是紧接着追上去,都未必能跟牢;先后出发,断无后发先至的道理。正这么想,低头却对上她透出面纱的清冷眸光,苏合薰接下来所说,直令他不敢置信。

“……但我知道她是谁。”女郎轻声道:“我认出脚上的链子了。”

江湖人常说,“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因此,当翠十九娘率领大队人马赶到挂川寺后、隔着几条老旧巷弄的大杂院之时,距擒捉紫灵眼的任务惨遭失败已整整过了五天。

经此一役,咸信符赤锦已将游尸门的根据地,转移到朱雀航的大宅子里,五日来她连一步也未踏出大门,之前耗费心血搜集的路线情报算是打了水漂。饶是乌衣学士数算极精,眼下已派不上用场。

朱雀大宅里有支帝窟黑岛的密哨“潜行都”驻扎,论武力这些少女兴许比不上豺狗,但匿踪、监视、潜行追索的本领却远远凌驾金环谷的探子,十九娘的人只能在外围不痛不痒地瞎混赖着,逾越某条界线后的则通通失去下落,连尸体都没再出现过。

不仅如此,第二天将军夫人来了不打紧,要命的是她不走了。当天傍晚越浦衙差、谷城铁骑接连进驻朱雀航,慕容柔身边高手三不五时来晃晃,喝茶吃糕饼什么的。

符赤锦做得这般绝,十九娘想死的心都有了,少主对此雷霆震怒,狠狠地折腾了她一晚,到现在她身子里都还隐隐痛着,半点都不开玩笑。

胡彦之亲手擂响了对金环谷……不,是对狐异门的战鼓,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都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少主并没有真的说出口,但十九娘懂他的意思。他答应了主人绝对不会伤害弟弟,这条命令无论如何都不能由他来下达。

二公子总要受点教训的。今晚,便是施行家法的时候了。

金环谷的探子天没大亮,便于大杂院四周布下耳目,严密监控进出人等;入夜后,第一拨数十人悄悄掩入,迅速压制了院里各户,并未掀起什么骚动。而后翠十九娘领着亲信来到还掩着门的一户前,左右“砰!”踹飞门板一拥而入,四条大汉七手八脚,将炕上之人拖下来,只见那人须发蓬乱,赤着双脚,浑身包满的绷带透着清冽药气,不是胡彦之是谁?

“胡大爷怎如此屈就?这儿不是养伤的好地方呀。”

大局底定,十九娘好整以暇地迈着莲步,袅娜进门,勾过屋里唯一的一张木墩落座,慢条斯理地将匀长的左小腿叠上右膝,层层叠叠的纱裙上浮露出丰腴水润的紧致曲线,无论是腰臀踝胫,俱都美不胜收。

胡彦之双臂被两名豺狗反折,狼狈跪地,身上仅着单衣,光这样按着不动,就疼得他脸色苍白,额际汗汩如豆,而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都不知道金环谷服务忒好,居然还能外送到府。”胡大爷连声赞叹,却不免有一丝惋惜。“就是不该送只老母鸡来。下回直接来盅鸡汤罢?不然还得洗剥下锅,熬他妈几个时辰,心意都打折扣了。”

十九娘不欲与他斗口,怡然道:“二公子与妾身回谷中静养,要吃什么山珍海味没有?胜过在这等肮脏地方窝着。”胡彦之咂嘴道:“你考虑清楚啊,胡大爷说出的话,一百头紫龙宝驹都拉不回。待老子养好了伤,照样闹你个天翻地覆,连门都甭出,你当心气出一只鸡屁股啊!”

十九娘面色沉落,把手一挥,除那两名刺聋耳朵的豺狗之外,余人通通退了出去,掩上门扉。胡彦之正要开口,冷不防十九娘“啪!”反手一掴,扇他一记扎实清亮,胡彦之“呸”的唾去血沫,嘿嘿笑道:“这才像话嘛!带了忒多打手,难不成是来看老子插屄的?你别这么敬业啊,人太多我不举的。”翠十九娘俏脸倏寒,素手拽起他单衣交襟,悬空提起,咬牙切齿:“你兄长哪对不起你了?教你这般撒泼!你知不知道是他让着你、护着你,每件事情都是这样!你爱倒向鹤老杂毛,他也由得你了不是?莫非你们所谓正道,眼里没有母亲兄长,不讲血脉亲疏的么?咱们狐异门到底是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胡大爷!”

“狐异门没有对不起我。”胡彦之出奇冷静,目光炯炯,丝毫不让。“是你们对不起狐异门。你、豺狗、我哥,乃至我娘……你们没个对得住狐异门,更别提对得住我爹。”

十九娘瞠目结舌,一股狂怒涌上心头,眦目道:“你敢……你这没当过一天狐异门人、没为你冤死的父亲报过一桩血仇,连麻孝都不曾戴过的不肖子,居然敢说这种话!”

“我爹死的时候……”胡彦之冷冷接口:“你不过是个女娃罢?我爹是何等样人,你亲眼见过,亲身相处过么?如若不然,同人讲什么报仇雪恨!”

翠十九娘怒极反笑,用力将他往地上一掼,眦目道:“若非先主,我一家早已不存,就算化成飞灰,今生都不会忘记他的恩惠!你若非这般冷血,愿意坐下来听少主、听主人说你父亲当年的事,你就会知道他是多么伟大、多么善良的人,七大派那帮狗贼加诸在他身上的罪名,是何等不公不义,泯灭天良!”忽觉脸庞上有异物滑落,信手一抹,才发现是泪。

胡彦之冷冷望着她。

“而你们,不断在坐实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让沉冤永无昭雪之日,只会越来越肮脏,越来越黑暗……到最后,知情的人死去,你们所犯下的罪恶被人有意无意地加诸在我父亲身上,“胤丹书”三字终有一日会成为魔头、恶棍,甚至更为不堪的同义词,再无一人能为他辩驳——”

“你……满口胡言!”

“我说的句句属实!”胡彦之咬牙沉声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含冤自尽,以一己之死,换取本门上下周全!”十九娘美眸中燃起悲愤的怒火:“可恨七大派的狗贼,没有一个遵守信诺、堪称为“人”的东西,不仅不守誓约,更变本加厉追剿门人,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你认之为父为师的,便是这般货色!”

胡彦之不理会她的愤怒,抬眸道:“以我父亲的武功,大可杀出重围,扬长而去,没人留得住他。他却选择横刀自尽……你不觉得这其中充满了蹊跷么?我哥哥说及此事时,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所谓的“报仇雪恨”,就是把名字编成簿册逐页杀去,却让真正的罪人逍遥法外,真相永沦,再无人知?”

十九娘为之一愕,激昂的情绪忽冷却下来。

“真……真正的罪人?”

“七大门派即使到现在,里头还是一堆混蛋,坏的比好的多。”胡彦之续道:“但在三十多年前,事发之际,我父亲早已获得天下人认同,不仅跻身名流,亦能参赞武林事务,甚且为“六合名剑”候选,地位不在今日的“文武钧天”邵咸尊之下,犹有过之。

“试问你今日如何消灭青锋照?要罗织什么样的罪名、打通什么样的关系,才能教花石津邵家庄一夕间由白转黑,大家好杀得心安理得,毫不犹豫?这背后若无阴谋,没有手段厉害的阴谋家步步为营,精细操作,却又如何能够!

“你连在挂川寺绑走个紫灵眼都做不好,逼死胤丹书、消灭狐异门的,难道就只是七大门派那帮无能的东西?是怎么样的仇恨蒙蔽了你的眼,才能让你接受这般愚蠢薄弱的说辞,拒绝查清真相,只能靠血腥来麻痹自己!”

“你……讬辞狡辩!我们……没有……不是……”

“这还没完。”

胡彦之锐利的眼神牢牢盯着她的慌乱吞吐,咬牙沉声:“你们拿报仇当藉口,干出如许肮脏龌龊的事来,还有脸提先父?孙自贞关狐异门之仇什么事?天罗香、游尸门,关狐异门什么事?死在阿兰山的那些个无辜流民,又关狐异门的清白名声什么事?”

翠十九娘神为之夺,兀自不肯示弱,矫词强辩:“一统七玄,正为昭雪冤情,不得不取得力量!我等——”

“你们不但没有报仇雪恨的资格,连提“狐异门”三字,都算辱没了我父亲,更别提还他清白。”

胡彦之平静地打断她。“只要你们继续打着狐异门的招牌干这些下作,永远过不了我这关。你给我记住了。”

十九娘忽想起此行目的,被他一阵抢白,胸中的气馁未散,打是不能打了,又不甘就此放过,咬牙对豺狗打了个手势:“带他回去!”正欲起身,却见胡彦之一转右臂抽回手掌,迅捷无伦地封了那名豺狗的胁下穴道,反足将人踹得穿壁而出;左首另一名豺狗低吼一声,双掌齐出,胡彦之回臂一扫,抡得那人踉跄几步,嘴角溢红,明显不敌。

“你——”十九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胡彦之随手解开绷带,无论双手瘀肿或身上金创,竟好了七八成,只余淡淡痕痂;从垫褥中抽出一对新铸的长剑,摇头叹道:“十九娘,你连五帝窟“蛇蓝封冻霜”的药气都嗅不出,怎么在江湖上混哪!

你胡大爷就算四肢俱废,真要想躲起来的话,你手下这些灰孙子八百年也找不着,花五天便拿出手的报告,你也敢信?”

翠十九娘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这明显是个局。然而,就像胡彦之了解他哥哥、并总是倚仗这点一样,她第一眼见到这位二公子,便知他狠不下心辣不了手,一辈子都做不了狐异门人。他把江湖当作是一场游戏,要被逼到绝境才知旁人未必如此;至于做为他的对手,则完全没好什么担心的。

一如他在挂川寺,未对任一个金环谷的人下重手。

况且,她在人数上还占了优势。十九娘定了定神,尽量不显出狼狈的模样,慢条斯理道:“二公子专程诱我来此,就为了说这番话么?我会为你转达少主,但不保证他会听。”这很符合他一贯的天真幼稚,像个哭闹不休脆弱易感的孩子,令人厌烦。

胡彦之笑起来。

“那倒不是。”他摸着胡髭刮人的方正下巴,一本正经道:“你可能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说得上话,但在我哥眼里你就是个暖床的。有话我会自个儿同他说,就不麻烦你啦。”

“你————!”十九娘胀红粉脸,眸中却无羞意,满满的迸出受辱的愤怒与挫折。但胡彦之并非有意耍嘴皮子,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此际也不忙廓清,续道:“我思前想后,要阻止你们搞风搞雨,又要尽量少伤人命,唯一的办法,就是拔掉你们的摇钱术。男人没钱就安分啦,想来女人也一样。”

十九娘闻言一凛,不由得头皮发麻。

——金环谷!

(这是……调虎离山!)“在我们叙旧的同时,镇东将军已派出大批铁骑,去抄你的销金窝啦!当然,靠的是孙自贞的证词。你等若不去干那拐子的勾当,今日也不致引火上身,要学到教训啊。”胡彦之悠然道:“你呢,也别太操心,我在谷外埋伏有人,铁骑到了三里开外,就会想法子通知你的人跑路。练武之人,这点时间够疏散了,只是带不走金银财宝,还有劫来的少女……我是不是很贴心?”

明端还在谷里。她的宝贝女儿,即将要面对镇东将军的精锐铁骑!

翠十九娘脸色丕变,门外手下被破墙摔出的豺狗惊动,纷纷聚拢。正要扬声喊“撤”,蓦地两声锵啷龙吟,胡彦之双剑已分擎在手。“你别弄错啦,大爷在这儿就是搞牵制,你要肯安安分份陪我,咱们就喝茶闲聊;要不,你那些倒楣的手下又要伤筋折骨,岂不是很可怜?”

十九娘心急如焚,美眸一烈,厉声斥道:“胡彦之!我虽是女流,你也未免太小瞧人啦。拼着主人怪罪——”

哗啦一响,两名金环谷门人跌入房中,双双晕死过去。门外惊呼吆喝声此起彼落,似有一大群不速之客自院外包围上来,炬焰照亮了杂院,人数怕还在金环谷之上。

一条矮小佝偻的身影自邻室推门而出,慢慢踱来,怪眼一翻,嘶哑的嗓音透着一股烈火气,冷道:“方才有人说什么“一统七玄”的鬼话,老夫听得刺耳,这觉是睡不了啦。你个妇人口气甚大,不怕闪了舌头?”

十九娘布置在门外的两名亲随,武功在谷内仅比南浦云稍逊,她担心制不住胡彦之,专程带在身边以防万一。岂料被这名貌不惊人的小老头一手一个,捏得死活不知,一时想不起三川武林有这么一号人物,喝道:“尊驾是哪条道上的,也好插手别派的家务事?”

老人仰头哈哈几声,眸中殊无笑意,身姿嚣戾,两条深黝如铁、鹰爪般的瘦臂“唰!”自葛衫袖底翻出,十指箕张,怵目生疼,沈重的威压扑面而来,直是迫人欲窒。

“老夫白岛薛百螣!你连我都不识,谈什么“一统七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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