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浩渺的星海,远观犹如从高空垂下的巨瀑,绚烂的群星恰如四溅的水花,比世上曾有过最绚烂的烟花绚烂千倍万倍,无论多少次看,都会为之深深著迷。
泰戈尔还记得第一次从冬眠箱中醒来,看到这片星海时的心情,恍如置身于真实的梦境。
不过,不用奥妮妈妈提醒,泰戈尔也知道,从今往后要一直生活在这个梦境中。因为那个只存在于书本中的故乡,早已被飞船远远抛在几百光年之外的远处,再也回不去了。
星海才是唯一的真实,触碰不到的真实,再没有比星海更永恒的东西了,它似乎比岁月本身还要悠远。
按照肉体年龄计算,泰戈尔只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但事实上他早已跨入了出生后的第八个世纪,只不过大多数时间都睡在冬眠箱里,像一只没有知觉的蝉蛹。
泰戈尔把他的冬眠箱叫做“水晶棺”,因为它是透明的,同样的东西还有几百个,里面睡著像泰戈尔一样的小孩子,没有表情,双手安静的放在胸口,像在寻觅被冰封而消失的心跳。
也许他们在寻找梦,像我一样泰戈尔有时也会这样想。
泰戈尔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醒来了,反正次数只是与时间一样琐碎没有意义的东西,他也懒得向奥妮妈妈或智能电脑求证。
记得的只是每次醒来的时候,奥妮妈妈总会比前一次矮小一点,最初她有两个半泰戈尔那么高,可现在,泰戈尔只要扬起手臂就能碰到她滑滑的、冰冷的脸。
飞船内的空间也微妙的缩小著,起初要用五十步才能从最后一个水晶棺走到最前面的一个,后来只需要不到四十步了。(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iz)
花了几千个小时泰戈尔才明白,不是奥妮妈妈和飞船变小了,是自己长大了。
一次又一次,水晶棺里的小孩子们的容貌有细微的改变,变得越来越像大人。也有少部分没有,凡是有一次没有改变容貌的,就永远保持著小孩子的模样。
这是一个不可违逆的“规则”,就像宇宙中千万条别的规则一样。
从没有别的小孩子和泰戈尔一起醒来,只有奥妮妈妈陪著泰戈尔,在飞船上,除了奥妮妈妈,泰戈尔也从未见过其他大人。
奥妮妈妈是世界上最温和的人,她差不多知道一切秘密,无论泰戈尔问到什么,她都会尽全力为他解答,一点也不会不耐烦。
遇到一些特别难回答的问题时,奥妮妈妈便会无声的微笑了,用笑容阻止泰戈尔追问下去。
那是最刻板的微笑,没有歉意,也没有爱意,仿佛只是用嘴角咧出一个表情,但是泰戈尔却很喜欢。
也许是因为泰戈尔自己的笑容就是从奥妮妈妈那里学来的吧。
笑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只是控制面部肌肉做著很傻的、无意义的姿势,心情却会随之放松,那感觉就像……像看著古老的家乡的无声电影,一群人在里面跑来跑去,做著毫无意义的事,一眨眼就结束了,什么都没留下你不会对它有任何期待,于是也不会对它有任何恐惧。
泰戈尔喜欢那种近似于枯燥的平静,喜欢笑的感觉。同奥妮妈妈相视微笑,比观察星海还要幸福。
为了让奥妮妈妈笑,泰戈尔醒来的时候,总会缠著奥妮妈妈问各式各样的问题,直到她回答不了。
泰戈尔记住了奥妮妈妈不会回答的每个问题,重复的问她,但是奥妮妈妈很聪明,问过一次的问题,她便会摇摇头,威胁泰戈尔说,如果再问就要他提前回冬眠箱睡觉。
被拒绝了多次后,泰戈尔发现了决窍,开始绕著奥妮妈妈不能回答的问题扩大范围提问,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对著她笑了。
就像这样:“我是谁?”
“你是泰戈尔,人类的孩子。”
“我来自哪里?”
“故乡。我不能告诉你那个名字。那是个被诅咒的字眼。”
“我要去向哪里?”
“不知道。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总之是故乡以外的地方。飞船会做出决定。”
“我们为什么要去那儿?”
“我们只是要离故乡远一点,再远一点,从宇宙的这头到宇宙的那头。”
“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去呢?”
“不能回答。带你们离开故乡是我的使命。”
“使命?等我们到了目的地,你的使命就结束了吗?”
“是的。”
“使命结束了,你要做些什么呢?”
“不知道。到那时,我会加载飞船的主程序,得到新的指示。”
“那么,你会一直陪著我吗?”
“不知道。”
泰戈尔巴望的看著奥妮妈妈,但她脸上却仍是那种冰冷的、模式化的、拒人千里的微笑。
“你会一直陪著我们吗?我,和其他孩子。”
“不知道。”
“你会离开我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别再问了,泰戈尔,我的孩子。到睡觉时间了,来,我带你去睡觉。”
奥妮妈妈微笑著走向泰戈尔,伸出了细长的双臂,他连忙向后退,连连说著:“不、不!我放弃这个问题,奥妮妈妈!别让我回去,我想多陪一会你!”
奥妮妈妈收住了脚步,直直的站在原地,“但是还有其他孩子,泰戈尔,你必须乖一点,你们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你们是伙伴,你们不应该相互争夺事实上,你们应该相互谦让,这样你们才能一同生存下去。”
泰戈尔回过头,默默的看著那几百个白色的水晶棺,里面沉睡的是“他的小伙伴”,奥妮妈妈要他这样叫他们,但是,他从未真心这样认为。
伙伴,是个亲昵的,神圣的字眼儿。
他们不是我的伙伴。不是。永远都不会是。
我唯一的伙伴只有你,奥妮妈妈,所以我真希望他们都消失,不要再占用你。
但是你对他们亲切,就像你对我亲切,你对我和其他的小孩子一视同仁。
你会教我知识,就也会教其他小孩子知识;你会给我看故乡的电影和书籍,就也会给其他小孩子看;你会对我微笑,就也会对他们微笑。
所以,我不会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我不能让你选择,对你来说那是一种矛盾。
我不会告诉你。越是想得到,就越不能说出来。这是一个规则,就像宇宙中千万条别的规则一样。
泰戈尔绕过水晶棺,奔向飞船侧翼的阅览室,“奥妮妈妈,我还要看几本书再睡!就是上次看过的那几本书,旧时代的小说,封面上有皮肤黝黑,手持双刀的男人,有身材瘦削穿黑袍的魔法师,有喷火的巨龙!”
奥妮妈妈皱起了眉头,她一向不高兴孩子们看那些书:“那种旧时代的幻想小说?我告诉过你,泰戈尔,那些小说对你的成长不利,你不该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泰戈尔像僧侣那样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哀求道:“就看一小会儿!求你!”
“好吧。一百四十五个小时。只准你看这么长时间。”意料之中的妥协,还有条件:“然后,你必须学习亚光速航行理论和基因组理论,在你睡觉前,我要争取使你达到三十一世纪的水平。”
奥妮妈妈转身走向舰桥,把泰戈尔一个人留在阅览室。
几本旧时代小说的全息图像出现在泰戈尔面前,他用手指戳了中间的一本,其它几本书便消失在一阵波纹中,那本巨大的书翻开了,自动跳到他想看的一页。
那是一本有趣的书,讲的是一个魔法师和一个女牧师到地狱寻找妖龙的故事,泰戈尔喜欢得不得了,可是奥妮妈妈却说那是一本坏书,书中充满著自私、复仇与杀戮。
“你要仔细识别这书里的思想,泰戈尔。复仇是最可怕的东西,它足以毁灭一个又一个世界。遗憾的是,它却存在与我们每个人的心底,像一个阴险的魔鬼。”
“既然如此,作者为什么还要这样写呢?”
“那是为了取悦我们心底的魔鬼。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取悦与它,好让它睡得再沉一点、再久一点。但是请记住,我们不能屈服于那种欢欣,否则我们将得不偿失。”
复仇?什么是复仇呢?泰戈尔并没有问,他想把这个问题留到再醒来的时候,换取奥妮妈妈的微笑。
当水晶棺透明的盖子合上,白气模糊了泰戈尔的视线,奥妮妈妈的身影消隐在一片片六角形的霜花中间时,他仍旧在想那个问题。
复仇,指为了仇恨而做出的报复行为。
那么,仇恨是什么?
重要的东西被别人占有、掠夺,那种痛苦的感觉,以及随之而来的像火焰一样的灼烧感,那就是仇恨。
所以,我恨其他的小孩子,不是吗?为了奥妮妈妈。
是的,我恨他们。
我恨你们。
意识模糊了,眼楮也失去了力量,四周一片黑暗,寂然无声。
记得的只有仇恨,能想到的只有复仇,泰戈尔在冰封的水晶棺中慢慢的攥起了拳头。
他什么也不想打破,他从没打过任何东西,那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像饥饿时咂舌。
不过,水晶棺内的一小块冰片却突然裂开了,发出“啪”的声响。起初泰戈尔以为自己碰到了冰片,但很快有一个苍白扭曲的头颅从那个裂缝里伸了进来,像被雨淋湿的小狗那样抖了抖身子,恢复成正常的人脸。
泰戈尔想转过头看那张脸,但是他的血液已经冷了,肌肉也已经冻僵,无力完成任何动作。
那个头颅贴著泰戈尔的脸颊,用鼻尖轻触,仿佛在嗅他的味道。它慢慢移动到泰戈尔的胸口,又顺著胸口慢慢向上爬,泰戈尔看到它的头发一股股冻结在一起,像四处延展,仿佛一个冰冻的美杜莎。
它终于爬到他脸上,用死灰的眼球凝视著他的眼球,他发现自己认识这张脸孔,那是水晶棺中的一个孩子,奥妮妈妈要自己称为“伙伴”的东西。
头颅说:“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泰戈尔。”
“你是谁?”泰戈尔连动一下嘴唇的力量都没有了,但他却清楚的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伙伴’。我们都是伙伴,”头颅狡猾的笑了一下,那是一个真正的笑容,和奥妮妈妈那种机械的表情大不一样,“按照奥妮妈妈的说法。她真可笑,居然天真到那种地步,是不是?”
泰戈尔轻叹一声,用老人才有的口吻淡淡的说道:“不错,奥妮妈妈是有点天真,她和我们不一样,她不会长大,她学不会‘规则’。”
头颅有些惊异的看著泰戈尔,也叹了口气:“你真聪明,泰戈尔。你大概是我们中最聪明的一个。我很幸运,这么快就找到你了。如果再迟一百万个小时,你的力量就可能超过我。那样被吞噬的就会是我。”
吞噬?那可不是一个好词。泰戈尔感受到巨大的危险正在步步逼近,但他仍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反正恐惧也无济于事,不是么。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动的?怎么进入我的冬眠箱?还有,你怎么能和我对话呢。要知道我连眼球都动不了!”
“你想从我这里套出真相吗,我的伙伴。没用的。距离你下次醒来还有几十万个小时。”头颅微笑起来,肥厚的嘴唇动了几下,居然吐出一根雪茄,用牙尖咬著,噗的吐出了一个冰霜烟圈。“握个手吧,泰戈尔,我叫凯普,是四零三号箱的同伴。”
泰戈尔在心里冲凯普点头,它是一个丑陋可怖的东西,但它的笑脸是真正的笑脸,不像奥妮妈妈那样的枯燥,在那肌肉的纹理间隐约可以看到它的心情:“你好,凯普。我想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你愿意告诉我吗?”
“告诉你也无妨,就当是伙伴的临别纪念品。不,或许我可以叫你弟弟。我们是人类的孩子。我得承认,你冷静,有趣,会问问题,你把我迷住了。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把奥妮妈妈迷住的?她让你醒来的次数比别人都要多。”
“你错了。她并不偏爱我。她不偏爱任何人。”我希望她偏爱我。泰戈尔有些难过的想。
“她当然只是一台机器,泰戈尔。她永远也不会‘爱’谁。我们和她不同,我们是活生生的人类,我们自私,会爱,也会恨。”凯普显然听到了泰戈尔没想说出口的话,他只是一颗怪头颅,并不是用耳朵在听,不然泰戈尔也没法跟他交谈了。
“从能够思考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会被放在这艘船上,朝一个无限远离故乡的地方飞。相信你也一样想过,泰戈尔,但你还是个小孩子,太容易被糖块吸引了。你的心思都放在玩乐上,在阅览室的时候,你只是一本接著一本的吃那些没用的娱乐小说。而我不同,我被送到飞船上时已经三岁了。我能够记得故乡的事。那是一个丑恶、灰暗的地方,除了人造建筑里面找不到别的干净地方。就是在那些人造建筑中,也充满了钢铁、塑料、空气清新剂等等冷漠、毫无怜悯的味道,一嗅起来就让人瑟瑟发抖,很多时候你宁愿待在污浊的室外。不过,我记得的也仅此而已。我必须要知道更多。而找到答案的途径,就只有阅览室的书籍了。奥妮妈妈你知道,她什么都不会说。”
“请继续。”泰戈尔很清楚,虽然不明白怎么做到的,既然对方能够直接听到自己的心声,只有把心念集中到凯普的思路上,吸引他继续说下去,才能尽量争取到时间。
争取到时间做什么?泰戈尔还不清楚。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自己是凯普的某种“食物”。
凯普比泰戈尔强大,所以泰戈尔是凯普的食物,这也是宇宙的一个规则。
想要生存,就必须顺应规则,这是在宇宙任意时空都适用的铁律。
不能抗争,只能接受,等待奇迹来临有本小说里这样说。
“那里的书籍真多。只怕人类有史以来至今能收集到的所有书都在那里。光是学习怎样检索这个书籍库就花了我上万个小时。我要知道故乡的历史,这样我就能推算出它的未来,也就能推出我们的目的地。”
泰戈尔追问道:“找到了吗?”
“没有。”凯普摇了摇头,他讲得很认真,看起来他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比起凯普来,泰戈尔更加可怜,他还从来没和奥妮妈妈以外的人讲过话呢。“所有的史料文献都被锁起来了,他们不想让我们发现。不知道是为了控制我们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就是没有史料。我的搜索陷入了一个长达六千小时的死局。”
“直到有一天,我很偶然的拿起了一本书。那是一本经书,是某个风行一时的宗教的教典,里面有关于宇宙、关于我们的故乡的独特的解释。很古怪,这本看似胡言乱语的经书,里面有一半以上的真话,字里行间有一种古怪的魅力,我被它吸引住了。后来我知道,其中看似最离奇、最难以置信的东西居然都是真的:那本书说我们人类是最后的神灵,我们的思想可以形成物质,也可以改变物质。我们可以凭空塑造出任何想要的东西,金子,宫殿,甚至活的生物,和我们一样的人类,甚至一整个世界。千千万万的极乐世界,我们自己就是其中的上帝。”
“怎么可能?!听起来真荒谬!”
“是的,真荒谬。”凯普仿佛在说服自己似的重复道,“看起来完全是欺骗教徒的鬼话,而且比以往其它任何宗教的说法更离奇,但,却是斩钉截铁的事实。泰戈尔,想必你还不知道,我们的故乡是怎样毁灭的吧?”
泰戈尔也读过许多关于“末日”的书籍,不过大多是小说:“恒星末日,上帝的惩罚,一场核战争。有各式各样的说法,不过都是预言性质的。连它是不是毁灭了都没有确切的答案。”
“故乡已经毁灭了,我确信无疑。它毁灭的原因很简单,如果一颗中等行星上居住著几十亿个呼风唤雨的上帝,那它必然毁灭。我们是宇宙中最后一批人类,泰戈尔。我们是最后一群上帝。”
“胡说八道!”泰戈尔不客气的说道,他不是没有看过那些荒谬的宗教书籍,相比之下,他宁愿相信小说才是真的,因为小说里多少还有点真情,而那些预言则冒充冷冰冰的历史:“如果每个人都是神灵,那么根本不会形成任何文化、任何文明。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是不是要说阅览室里所有书籍都是该死的玩笑?而我们是一群被克洛诺斯吃进肚子里的新神,等待一个藏在宇宙角落的宙斯兄弟来救我们?”
“因为瑞亚,瑞亚存在于世界上,人类的祖先才成了凡人,像最低贱的动物一样生老病死。瑞亚是行星的精神体,她制造了一种规则,使行星上每个人类个体都无法施展精神力。只有极少数被选中的超脱者,成为传说中的预言者、圣徒、救世主。一次又一次,人类的文明在瑞亚的旨意里轮回、演进,创造了无数个神话。”
“那么,人类又怎么脱离行星的控制?”
“很简单。他们把她杀死了。最后一个基督诞生后四千年,人类杀死了瑞亚。那个宗教的教义里明明白白的写著预言。这也是他们创教的目的。”
“瑞亚死后,故乡一下子成了几十亿个上帝聚居的地方,变得无比拥挤,这些新生的上帝开始以超过自然选择千亿倍的速度自我进化,各自创造世界。星球的进化一下子纳入了光速轨道。但是没过多久,有一些上帝走上了一条进化的捷径,他们吃掉了身边的其他上帝,使自己的精神力量迅速成倍增长。宇宙在上,这种新的进化策略实在太有效了。短短几个月时间,故乡的上帝从几十亿个减少到几万个。故乡还从没有一种天灾瘟疫能够达到这样的奇效。”
“剩下的上帝们意识到,相互争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瑞亚是对的,人类不应该拥有神力,但是她已经死了。每个上帝都无可奈何,必须死战到底,最后只会有一个胜利者,那个胜利者并不需要任何亲人,他不需要任何支持,他可以独自生存下去,直到宇宙毁灭。”
凯普不再讲话,它伸出长长的舌头,在泰戈尔的脖子上舔来舔去,好像艳阳天里一个小女孩吝惜的吃她的冰激凌。
泰戈尔看到凯普的舌头,但他的脖子没有任何知觉。冬眠箱内的温度已经达到零下二百七十度的超低温,身体早已变成了硬邦邦的冰坨,在这样的状况下,仍然保持著视觉与思维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不,并没有保持著视觉。我所看到的只是冬眠箱合上时的记忆,而凯普,它是不存在的,至少在物质上是不存在的。
凯普说的是真的。如若不然,它也该像其他孩子那样安睡在冬眠箱里,而不是潜入我的意识和我聊天。它就要来吞噬我了,就像它所说的故乡里那些互相吞噬的上帝。而我对此无能为力。泰戈尔有些绝望的想。
我并不害怕入睡。我害怕的是无法再见到奥妮妈妈的笑脸。尽管她的笑脸只是一个低等的程序,只是为了在拒绝时维持较为温和的氛围。该死!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从不介意。我活过吗?我来到过这个真实的宇宙吗?如果没有她,谁来证明我活过?
我要活下去!我要战斗!
凯普保持著一种猎人般的冷静,默默的陪著泰戈尔,也许它完完全全知道泰戈尔在想什么,但它毫不在意。凯普只是在享受一种猫捉老鼠的乐趣。泰戈尔则是一只困兽。
“我们是上帝们的孩子?”泰戈尔问凯普。
“宇宙在上!我们的确是的。经过了七个世纪,跨越了几百光年的距离,旅途的终点是宇宙尽头。可我们在做仍是和我们的父母亲一样的事,一模一样。这里有四百七十一个冬眠箱,四百七十一个上帝,一部分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可能有十几个人,这些先知先觉者争分夺秒的吞噬他们的兄弟姐妹,壮大自己,为了以后的战争扩充实力。这不容易,一点都不容易。飞船的智能电脑也是上帝的杰作,是一个弱化版的瑞亚。虚弱的我们要跨越冬眠箱之间半米的界限,如同一艘帆船要跨越整个银河。但还是有人做到了。于是这些人成了领跑者,当一个伙伴刚刚从阅览室那些凌乱的碎片中学到了控制精神力的方法,他回来面对的经常是比他强几倍的对手,当然咯,被吞噬也是顺理成章。于是他再也不会醒来,变成冬眠箱里苍白但是完美的躯壳。躯壳里躲著胜利者的灵魂,拼命把触角伸出棺材,伸进相邻的冬眠箱里,捕捉下一个牺牲者。”
“就像你和我?”
“你能够和我交流这么久已经是奇迹,泰戈尔。你根本没学会控制精神力的方法。我有一个大概判断精神体强度的方法,如果你是一,那么我现在的强度就是十。现在新上帝中最强的人精神力量接近十五,是个女孩。我曾经和她在一个冬眠箱里邂逅,那时我们的强度都是七左右,彼此没有吃掉对方的把握,因此我们暂时达成协议。你明白了吗,泰戈尔?真正的战争还没开始,而你,还没踏上起跑线就被罚下了。”
“很好。”泰戈尔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知道真相还是很令人兴奋:“现在你来吃掉我吧。我衷心祝福你会赢到最后。”
“谢谢,我的兄弟,泰戈尔。和你聊天很愉快。”
凯普慢慢的伸长身体,把整个脖子拉成了一条长线,将泰戈尔卷了起来。它张开巨大空洞的嘴,向泰戈尔的脸咬下去。然而,就在凯普的牙尖接触到泰戈尔的脸颊的前一秒,它忽然整个消失了,没有一丝声息,彻彻底底的湮灭消失了。起初泰戈尔以为这是吞噬的一部分,但等了许久都不见下文,泰戈尔终于明白,凯普已经死了。
泰戈尔不知道凯普为什么会死,也许是被别的吞噬者杀了吧,那完全不重要。眼前只有一个最优先事项,学会控制精神体的方法,吞噬,战斗,生存。当冬眠箱再次打开的时候,对著奥妮妈妈若无其事的微笑。
第一次,泰戈尔清醒的度过了冬眠箱里的漫长时光。泰戈尔在思考,在进化,靠著与凯普的短暂接触,泰戈尔开始感应到自己灵魂里暗藏的力量。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
四万个小时以后,泰戈尔的冬眠箱再次通电,开始复活他的身体,泰戈尔第一次在身体外面饶有兴趣的观察了整个过程,当体温上升到三十度的时候,泰戈尔收回了精神体的全部分支,龟缩在他的身体中。
出乎意料,复活的过程相当长,机器对泰戈尔的身体进行了长达几十个小时的全面检查。
看著自己的身体在一个个不同的检测通道里传来传去,“只是一个躯壳”,泰戈尔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的句子。
奥妮妈妈把泰戈尔从水晶棺里抱了出来,放在厚厚的毛毯里,用手帕轻轻擦掉泰戈尔额头和眼睫毛上的水珠。
看到泰戈尔睁开眼楮,奥妮妈妈没有任何语气的说:“你该做功课了,泰戈尔。”
“早安。”
这次醒来是泰戈尔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次,像往常一样,他和奥妮妈妈玩“提问、回答”的游戏,他在控制室里练习操纵飞船的方法,在阅览室里读旧时代的幻想小说,但每当奥妮妈妈的视线从他身边离开,去照顾冬眠箱里的孩子们的时候,泰戈尔便开始做自己的事。
泰戈尔翻阅了所能找到的所有宗教书籍、神话传说、甚至一看就是好事之徒的作品的奇谈逸闻,他找到了凯普所说的那个教派,还有另外两个稍古老一些的宗教,“真相就隐藏在幻想之中。”
当泰戈尔发现智能电脑开始关注自己的查阅信息后,他不得不停止了这种搜索,转而去学习一些故乡古老的风俗。
没有更多的答案,不过,已经足够了。泰戈尔不想更多的向自己的好奇心让步。
凯普的死因是由于飞船旅行途中遭遇了一场粒子风暴,电脑短暂故障,导致十四个冬眠箱短路,生命维持系统损坏。泰戈尔的水晶棺刚好就在这次灾难的边界线以外,而他身边的冬眠箱,凯普寄居的那个则刚好是最后一个落难者。
看来,凯普这个新生的上帝并没有强大到可以舍弃肉身的程度。
在距离水晶棺七个冬眠箱的位置,泰戈尔找到了凯普的冬眠箱。冬眠箱里的凯普是一个拉丁裔血统的瘦小的男孩,看上去不到六岁。
冬眠箱的显示屏停留在四个世纪以前的时间,这意味著,四百年前,凯普的精神体穿越了冬眠箱之间的距离,找到了他的第一个受害者,从那时开始,电脑便默认凯普死亡了。
而凯普的幽灵又在这个封闭的墓地中活了四百年,找到了一个又一个受害者。本来泰戈尔也将成为凯普的食粮,但运气打败了凯普,打败了飞船这个小世界里的第一个上帝。
“运气永远比天才更强大,这是一个规则。”泰戈尔对自己说道。
“我会成为下一个凯普吗?我能赢多久?能赢到最后吗?”泰戈尔这样问自己,攥拳的双手压在凯普的金属名牌上,抑制不住的颤抖。
距离泰戈尔下次冬眠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是泰戈尔的精神力训练却没有任何进展。这样下去,很难熬过这一次冬眠。
真要再碰到凯普那样的高手怎么办呢?不,即使是一个普通水平的上帝,泰戈尔也没有任何胜算,毕竟他从未吞噬过任何人!
恐惧,紧张,甚至有一点绝望,但最令泰戈尔著迷的是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充实的快感,生命的快感,如痴如醉。
第一次,想要活著的愿望是如此强烈,偏偏在能够清楚感觉到死亡的时间。
不过,是啊,不懂得死亡,怎么会了解生命的意义呢。泰戈尔自我嘲解的想。但是他无法逃避内心的声音。他害怕回到那个战场,那场几乎一定会输,一定会死去的赌博。
泰戈尔感到痛苦。他并非为自己的懦弱而痛苦,因为一直以来他就是孤独的,孤独到缺少最基本的是非关。他不像凯普那样好斗、那样强悍。
也不能指望好运再来一次。飞船太稳固、太牢靠了,遭受粒子风暴袭击后,智能电脑针对取得的数据进行了分析,修正了磁力防护壁,再遭粒子风暴打击的几率几乎为零……
泰戈尔的眼楮忽然一亮:天然的风暴不能吹进来,那么人工的风暴呢?可不可以切断所有冬眠箱的给养,使全部上帝冻死?反正自己没在冬眠箱里面!
泰戈尔想做一件凯普从未做过,甚至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无意识的抬起头,在飞船金属的天花板上看到自己的倒影,灰绿色的眼楮显得如此茫然,仿佛凯普张大的嘴巴,喉咙里一片空洞,什么也没有。
如果奥妮妈妈是一个真正的人类,或许她就能在泰戈尔还充满孩子气的双眼中读到一种七百年历练而成的冷酷。正如其他孩子所表露出来的。
他们并不是孩子。他们是上帝。她才是那个无知无觉的小孩,可是她永远也不会懂。
而对智能电脑来说,情况就更简单了,简单到一目了然、不须探究的程度:一个人类之子在临睡前的一百个小时时间里突然对冬眠箱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向资料室和智能电脑要求了大量的相关资料,从冬眠箱的发展史、原理、构造到操纵方式、展望一应俱全。智能电脑对人类之子的求知欲一向选择纵容的态度,因为这在它的优先事项里明明白白的写著。
泰戈尔的双眼以每秒钟百万个字节的速度检阅文字知识,并将它们全部拷贝到精神体切片也就是记忆当中,在他吸收新的知识时,对已储存信息的分析和推演已在同步进行。在人类尚未掌握精神体运作的旧时代,全部天才的智力加在一起也不及此刻泰戈尔的万分之一。
大多数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偏激、狂妄、不切实际的假想,或者是有意的欺骗,希望给阅读者以荒谬的希望。但无数文字、运算中间总有部分值得仔细研究的信息。比如这些:经过第四代冬眠箱的失败,研究者们终于意识到脑波的断续对大脑的破坏不可修复。一次为时三百秒的完全睡眠会导致一半脑细胞的死亡。而脑细胞,是不可再生的,克隆体细胞与原脑组织结构的熔合存在难以攻克的技术困难。
吸收了第四代冬眠箱失败的教训,第五代冬眠箱采取不完全睡眠的方式保存生物体。当冬眠箱全功率运作时,冬眠箱内的生命衍息活动并未停止。生物体将以最低千分之一的速度进行新陈代谢。
到第七代冬眠箱,箱体本身对生物衍息的保护要求已经上升到最高级别,即箱体携带储备电源,保证在外界电源切断的条件下仍能维持运转上千小时,除非箱体本身完全损坏,该保护行为不可中止。此规则高于一切外载电脑权限……
查到此处,泰戈尔放弃了进一步搜索。除非破坏箱体本身吗?不,这是不可能做到的。飞船内的一切暴力行为都会被智能电脑察觉。必须在它允许范围内达成目的。这就像旧时代的强制社会规则,法律一样,聪明的做法不是和法律对著干,而是寻找它的漏洞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人类的规则不是真正的“规则”,它们制定出来,就是为了给聪明的人钻空子。
既然电脑没有权限停止冬眠箱活动,那就只能在它允许的活动范围内杀死冬眠箱里的人。
谋杀。在人类的任意一个时代的任意一种法律中都被定义为严重的犯罪。
想到法律、犯罪,泰戈尔的脑海中迅速出现了一些诸如诈骗、吸毒、抢劫之类的词汇,他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到吸毒上面,因为这种类似与自杀的愚行和高科技的结晶冬眠箱至少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在加速或减速生命的衍息。
就毒品来说,有加速生命衍息的兴奋剂,如古柯碱,也有减速生命衍息的抑制剂,如海洛因、鸦片等等。要查到相关的知识非常简单,它们都在基础的医学书里。
通常将同类型的毒品混合服用会有相乘的致死效果。但是有一个例外,在旧文明的时代,那曾经是一个麻药世界的传说,那是一个恐怖、真实、让人毛骨悚然的传说,一种致命的毒药,他们把它叫做“快速球”。
第四次世界战争后,故乡陷入了长达几百年的经济衰退,每个人都陷入一种毫无希望的困境,从一生下来就面临幻灭。快速球的传说就是在那个时代产生的,它夺去的人命比前四次战争加在一起还要多。
这种绝妙的毒药的制法是这样的:把抑制剂的海洛因和兴奋剂的古柯碱混合后吸入或注射。就会交叉出现中枢神经的刺激作用和抑制作用,刚出现心脏激烈跳动忽又感到心跳快要停止,这种现象在数秒钟内反复出现,心脏就会停跳。
它配制起来如此容易,效果又是如此优秀,很自然的成为了那个时代的霸主,把无数种其它的毒药远远的抛在后面。
也许泰戈尔可以制造出一个后太空时代的快速球,来结束这场毫无希望的远征。为什么不呢?!
冬眠箱的作用如同抑制剂,而它的抑制效果是精确可控的。千分之一速度的生命活动,和平常速度比较起来,在毫秒以内的单位时间快速切换,不正像快速球有效率的杀死它数以十亿计的信仰者的方法吗?
泰戈尔向智能电脑要求操纵冬眠箱的权限,他解释说这是为了实习刚刚学过的知识,但电脑否决了申请,反而为他提供了一个虚拟的冬眠箱。
“不,这是不行的。我想对第十三代冬眠箱的现有构造进行改进。虚拟的冬眠箱无法实现我的目的。”泰戈尔向电脑抗议道。
电脑陷入了长达五秒的沉默中。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作为飞船的船长,它以乘员的要求为优先,但直接负责乘员事务的是奥妮妈妈,她的程序中加载了更多相关内容。此外,为应付航行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奥妮妈妈还具有对飞船内部设施的手动控制权,这其中当然包括冬眠箱的权限。
智能电脑呼唤了奥妮妈妈,把泰戈尔的要求和说辞传达给她。奥妮妈妈微侧著头,怔怔的打量的泰戈尔,用姿态向他询问。
“我想我必须解释一下我的理由,亲爱的奥妮妈妈。如你所知,上次的粒子风暴对飞船的电子设备造成了一定破坏,一部分冬眠箱损坏了,我失去了十四个珍贵的伙伴,你失去了最可爱的孩子。这意味著,这一代冬眠箱存在严重的技术缺陷,或者说,飞船现在面对的宇宙环境已超出了它的适应范围。我们无法保证没有同类事件发生,除非我们给它加上新的保险。”
奥妮妈妈把面孔正了过来,与头顶的天棚呈完美的垂直:“这需要创新,泰戈尔。我和智能电脑对此无能为力。我们已经修正了飞船的航线设定程序,并且”
“但是我能!”泰戈尔攥著他小小的拳头,情绪激昂的叫喊道,打断了奥妮妈妈的话。这是一场战争,此刻是唯一的胜机,纵使懦弱也不能退却。“我能创新!我是人类之子!我的祖先创造了这里的一切,飞船,智能电脑,奥妮妈妈和几百个冬眠箱,而我可以改造这一切!我非这样做不可,因为事关生死!如果你们能够帮助我,就帮吧,不然就给我一切权力!”
泰戈尔的小脸涨得通红,心跳达到每分钟四百次,奥妮妈妈和电脑吃惊的看著他,不停的运算著他的即时猝死几率。就在他们准备强行为他注射镇定药物的前一秒,泰戈尔却突然冷静下来,就像一团被冰水浇熄灭的火。
“你不是我的敌人,奥妮妈妈,请原谅我对你大喊大叫。死亡才是我的敌人,正如失败与你。我要那个手动控制权限。”
“权限无法转移。”奥妮妈妈说,泰戈尔几乎绝望,但她又补偿道:“不过,我可以代替你进行操作。提醒,不管怎样的情况都不能关闭冬眠箱。”
“不,我当然不会停止冬眠箱的运行。系统也不会允许。即使切断它的电源也不可能做到不是么。我的实验方式很容易,从高频率改变冬眠箱的运行功率开始。为了改造它,我们必须先进行一些极限测试。”
奥妮妈妈点点头,用手指在面前的空气中虚指,淡绿色的全息操作界面便呈现在空中。那跟泰戈尔常用的界面截然不同,只是一大堆重复的数字,在空气中跳来跳去,如同无数个不安分的质子。
“非常简单,奥妮妈妈。你只需要发出如下命令,一个极强脉冲,持续十秒,然后一个极弱脉冲,持续时间为前一个脉冲的百分之四十,然后再一个极强脉冲,持续时间为前一个脉冲的百分之四十,以此类推。”
“命令执行范围?”奥妮妈妈问道。
“所有载人的冬眠箱。我需要相关生命活动数据。”泰戈尔狡猾的说道。没有载人的冬眠箱只有一个,泰戈尔的水晶棺,他始终害怕他的程序会把冬眠箱破坏。
奥妮妈妈没有动。但她面前的数字界面发生了一系列变化,看似在平静的水面中投入一颗石子。“持续时间是多少秒?”
“到我进入冬眠箱为止。下次醒来时我需要相关数据。”
“定义完成。程序启动倒计时。十,九,八,七,六……”
倒数计时转由飞船智能电脑执行。奥妮妈妈面前的数字界面关闭了。她转过身,默默的看著泰戈尔,泰戈尔给了她一个自信满满的微笑。
“一切会好的,奥妮妈妈,你要相信我的天才。”
“是的,我相信你,泰戈尔。你的智能评估总是在改变,为此我们多次调整了唤醒你的频率。”
“到我冬眠还有多少时间?”泰戈尔问。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剧烈跳了一下,开始变得好冷。
七千秒后,全部冬眠箱内的生命活动停止,而冬眠箱的损耗率则低于两成。泰戈尔要求奥妮妈妈停止程序,将实验数据发给自己,开始在自己的电脑界面装模作样的分析。
她亲手杀死了他们。比起我动手,这样更合适。她从来就不需要他们。只是因为该死的程序设计她才跟他们在一起。她需要的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
是的,奥妮妈妈需要我,所以一次又一次将我唤醒。陪伴我的时间是她漫长枯燥的旅行中唯一的乐趣。
“你的智能评估总是在改变,为此我们多次调整了唤醒你的频率。”
不!泰戈尔痛苦的抓住了头发,试图忽略这个记忆。
一切都是真的。我的想像,我的逻辑,我的感情!就像那些幻想小说!凯普所说的历史才是彻底的谎言,是世代的当权者编造的谎言。
奥妮妈妈的声音:“泰戈尔,睡觉时间到了。”
泰戈尔回过头,微笑的望著她,一瞬之间,他似乎从她混沌的双眼里捕捉到一种“神情”。
她知道她亲手杀了他们吗?那是不可能的吧,她眼里的大概只是一个流星的反光。奥妮妈妈,她是渴望跟我在一起的,她比喜欢其他任何人都要喜欢我,她让我醒来的次数最多,不是吗?
她只是为了责任才照顾其他人。而她照顾我,是因为她爱我。
我是不同的。
我想起来了。在那本魔法师和牧师的小说里,那个读不懂的字眼,那个被称为“爱”的字。
那个魔法师,那个女牧师。他们恨谁?他们恨彼此,甚至超过对龙的仇恨。她不甘心做他的工具,她想在他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可是他对她的奢望很不耐烦,一次次的用冰水将它浇熄。
嘲笑她、侮辱她,当她死去,毫不吝惜的跨过她的尸体,连头也不回。
他们恨彼此,所以他们一直对抗到最后。但那是因为他们只在意彼此,舍此再没有重要的东西。那不是单纯的仇恨,不是单纯的偏执,还有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情感在里边。
不是自由,不是欲望,不是仇恨。
那就是爱。
一种如宇宙一般永恒的东西。永远高高在上,用悲悯的目光俯瞰著我们。
她不是真正的永恒,却是在一片孤寂的太空中唯一可以膜拜的神。
我们的神,上帝的上帝。
当我们逝去,她还存在,当她逝去,一切荡然无存。
“奥妮妈妈,你可以为我唱一支摇篮曲吗?”
“摇篮曲?什么?”奥妮妈妈皱眉望著他。“我没有音乐的程序。不过我可以从智能电脑那里下载。你要吗,泰戈尔?”
泰戈尔笑了,他真心喜欢奥妮妈妈这样的表情:“还是不了,晚安,奥妮妈妈。”
泰戈尔回到了水晶棺里,透过透明的棺盖望著奥妮妈妈。她还是像以往一样,很快转身离开,消失在一片白雾中。留在泰戈尔身边的只剩彻骨的寒冷。
他的身体开始冬眠,但他的意志却醒著,慢慢的从身体中漂浮起来,如青烟升入云端。他穿过冬眠箱的盖子,穿过飞船的隔离舱和外壁,飞到茫茫的星海中央。
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置身与星海,但只有此刻才感觉得如此真切。四顾是无穷无尽的空间,飞船他的家则无比渺小,连一粒尘沙也不如。在那臃肿难看的烧蚀防护层中间用有色合金漆成几个小字,是飞船的名字诺亚方舟。
透过唯一的一扇天窗,他看见奥妮妈妈纤细的身影,在一排排冬眠箱中间走来走去。她的动作永远有条不紊,充满了目的性,她不会出于好奇或别的原因抬起头向窗外望。但是在泰戈尔心中,奥妮妈妈缓缓仰起脸,与上空的自己相互凝视。
她好美,那双幽深的眼楮中蕴含著宇宙里一切动人心魄的美丽,微启的双唇躲藏著亘古至今一切温柔的话语。她就是他的宇宙,他只能生存在她心里。
他逝去,她还存在。若她逝去,一切荡然无存。
兰斯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星海的图景还在脑海中,一点一点的消散,取而代之以昏暗朴素的小房间。仍有奇怪的话语回荡在脑海里,如同回荡的雷鸣:“大地就像一座棋盘,星星的棋子坠落在里面。北方的星辰总在太阳前一刻闪耀。彗星的尾巴扫过西方的大地,南方的土地则被流星点燃,烧成一片火海。我用星星的名字给它们命名,将它们敬献给你,我的母亲,我所爱的你。答应我,永远陪在我身边,直到星辰消亡,宇宙末日。”
“但是,你已经不在了。我用尽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你回来。她们都只是一些泥塑木偶,不比那些蝼蚁般的凡人更聪明。你看到了吗,我的母亲,我们在这片世界上播种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落地开花。一个世界用精神体的能量发展科技文明,一个世界魔法昌盛,变成了我最爱的那本小说中的模样,还有一个世界,人们舍弃了肉体,化成这星球的意识星环。我敢打赌,他们会成为这里的瑞亚。”
“我还创造了她。她是我的女儿,你的影子,她活泼好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恶魔。也许我会陪著她长大,直到她也死去。谁知道呢。反正一切都不重要。”
兰斯幡然醒悟。这冷漠、纯粹的记忆,是属于泰戈尔神的。灵魂界的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了这些记忆碎片,存在水晶球里,又由纳瓦什交给自己。
泰戈尔神来自一个遥远的异世界。他用群星的名字给这个世界命名,星棋大陆,晨星高原,慧流盆地,赤海丘陵。而星落,或许便是他著陆的地点。
他按照自己的喜好任意改造这世界的原住民,形成了三个社会,科魔文明,纪元文明和灵魂界。还照著自己所爱的女人的形象创造了一个新的神,奥妮。
做完了一切之后,泰戈尔衰老了,失去了生存的欲望。他还不是真正的神,尽管力量早已达到了宇宙的极致,异世界曾有过的全部神灵都未曾企及的境界,但是,他心中的爱已经死了,所以他也将死去。
他固执的认为奥妮会毁掉这个世界,这个他看作是献给自己所爱的人的礼物的世界,因此他临死前杀死了奥妮,为了防止奥妮复生,他将自己的力量存在人类的一支血脉当中,世代传承下去。
但他没想到的是,奥妮的力量早已超过了他,因为奥妮的心中充满著对他对爱。奥妮已经永生不灭,只是为了爱他,才借助他的手封印了自己。
那就是一切的起点。
漫长的梦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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