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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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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小说章节

第一卷 血沉金甲内容简介
第一章 将门虎女,金貂酒易
第二章 迨其扑朔,谓我迷离
第三章 当道狼现,馈子身皮
第四章 鳞罡击淬,玉体酥莹
第五章 牵肠萦心,蒙柳丝密
第六章 元恶诛鉴,虎兕来兮
第七章 擎山何转,有合玉泥
第八章 磔以臞瘦,刑汝刻轹
第二卷 难知如阴内容简介
第九章 鳞龙六姓,潸然眼低
第十章 何事称奇,天阙铜羽
第十一章 谁主英雄,儿女无欺
第十二章 阳岁如炽,行卧烛阴
第十三章 昔与君知,犹按剑起
第十四章 如蛣如虫,湮兮漫兮
第十五章 此生有憾,顾影沉鱼
第十六章 深夏雨雪,花颜羞尽
第十七章 魂灵何唤,长留中阴
第十八章 纵我不往,胡咏子衿
第十九章 秉笔承明,梦外从卿
第二十章 贞功辟恶,法存一心
第二十一章 寒溪此夜,玉乳香沁
第二十二章 余生莫问,夏阳语冰
第二十三章 知其所止,宫墙万仞
第二十四章 以血相易,剑出束命
第二十五章 拳若犀紫,缚以罍金
第二十六章 尝禁幽魔,剑绝伤病
第二十七章 握雪而盟,羲和欲隐
第二十八章 先性后命,明玉映心
第二十九章 但为君故,潺湲至今
第三十章 风雪何至,奇货可居
第三十一章 有情终逝,荏苒光阴
第三十二章 幽穷降界,九渊再临
第三十三章 尔当执锐,玄衣朱裳
第三十四章 何夕院里,又遇序庠
第三十五章 豺祭隼击,偕子翼张
第三十六章 星斜月异,枭首青狼
第三十七章 集矢之的,神其鉴降
第三十八章 紫煌金甲,赠郎妾伤
第三十九章 痴水沧浪,为母则强
第四十章 曾梦忽还,相值惘惘
第四十一章 一念遗尘,取入蓬门
第四十二章 浃欢何缔,永夕飞霪
第四十三章 瞬化雷风,鳌惊海震
第四十四章 补叶清心,身欲见神
第四十五章 无非般若,曼倩离魂
第四十六章 露香霜冷,法借干坤
第四十七章 剑出兰若,鬼骑接亲
第四十八章 凭谁乖离,恐玷徽音
第七卷 四鬼成羊内容简介
第四十九章 欲绾青丝,巧结双平
第五十章 月下独枝,花开镜映
第五十一章 雪蕊吐艳,溯洄舟轻
第五十二章 三击而止,极目畅情
第五十三章 心灯棹影,为伥为伶
第五十四章 岂不食人,一念传声
第五十五章 奁贮血泪,空付幽影
第五十六章 邑池孔海,丑蓄德兴
第八卷 说时依旧内容简介
第五十七章 谁家玉叶,移嫁金枝
第五十八章 愿君长在,此心安失
第五十九章 鳞羽可鉴,惟任使之
第六十章 子胡于归,宜其庵室
第六十一章 更相易夺,云无己知
第六十二章 怵惕成魇,迨今重世
第六十三章 瑶筐不开,无神尽日
第六十四章 累恶成禁,莫如亲至
第九卷 天予我取内容简介
第六十五章 玉霄降艳,睟影临芳
第六十六章 侵淫随理,檀口噙郎
第六十七章 桃夭李越,花蹊欲向
第六十八章 羝羊挂角,此身觉妄
第六十九章 瓜破墙踰,戢羽回翔
第七十章 力终何有,桃红蜜香
第七十一章 后庭人至,月饮红觞
第七十二章 知君俦侣,动若参商
第十卷 贪狼独坐内容简介
第七十三章 影寒形蜕,天火翼阳
第七十四章 污邪满车,击瓯召羊
第七十五章 英雄无觅,行矣当强
第七十六章 云涯非观,君何远飏
第七十七章 百华纵散,玉骨残香
第七十八章 鹿韭初露,雪缘情降
第七十九章 人鬼一线,谁可扶将
第八十章 荫诚不厚,斤斧勿伤
第十一卷 无用之用内容简介
第八十一章 磻谿何钓,血火如封
第八十二章 销得此病,才尽重生
第八十三章 行深似见,泉水沁泠
第八十四章 履其虎尾,咥人之凶
第八十五章 使君入眼,莫谓含情
第八十六章 鳞潜无迹,徘徊忘暝
第八十七章 心澄若冰,欲扫龙庭
第八十八章 是耶非耶,蝶引寻踪
第十二卷 冥王十变内容简介
第八十九章 晚花未落,深径渐迷
第九十章 牝驰风掣,绵乳酥莹
第九十一章 一朝杀却,怨别情亲
第九十二章 蝳蜍衔首,母女同衾
第九十三章 君心侬阅,三色龙漦
第九十四章 双魂易体,相敬如宾
第九十五章 山惊鸟乱,最胜光明
第九十六章 不念昔者,伊余来塈
第十三卷 血骨交融内容简介
第九十七章 视胡若血,小阁藏春
第九十八章 须弥芥子,识海缘生
第九十九章 汲梦身外,骨眼负行
第一百章 开笼听去,此夜别卿
第一百零一章 翻飞下林,落叶秋惊
第一百零二章 舟楫溯水,鬼蜮始兴
第一百零三章 风梅吐艳,以谢玄穹
第一百零四章 挂缨岂惮,落珥不胜
第十四卷 惟玉销明内容简介
第一百零五章 宸极之赐,朔吹泼天
第一百零六章 心流无界,血蝠玉鉴
第一百零七章 藏叶于林,金甲犹雪
第一百零八章 公调鼎鼐,风箫棹月
第一百零九章 鲤沉龙渊,何觅三绝
第一百一十章 水火相憎,鏏在其间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禽作人语,利在义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图穷匕现,淬汝锋铣
第十五卷 剑冷霜残内容简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春雨不至,风静啼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狂宵无明,炼刀锁夜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惟思归引,逝鹿犹见
第一百一十六章 闻君亦好,潸然泪霑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休论昇沉,蝶册合欢
第一百一十八章 桃花何照,横陈玉鞍
第一百一十九章 许以鸿羽,南月别山
第一百二十章 譬如昨日,白骨红颜
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内容简介
第一百二十一章 魔剑铓血,极杀无虐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连环可碎,言笑自移
第一百二十三章 倩君谱纂,莫测兵机
第一百二十四章 穴狸闻斗,将薜作衣
第一百二十五章 浮生相救,寒盟不弃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迢递咫尺,宝刀殷勤
第一百二十七章 魂留命去,奉玄幽影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名岂凌云,入局一奕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惟求匣剑,愧负山荆
第一百三十章 明敕付尔,视我如生
第一百三十一章 祸劫暗覆,折羽潜鳞
第一百三十二章 红颜何寄,永志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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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作者:默默猴
第一百零八章 公调鼎鼐,风箫棹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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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地被评书里掌天命、知未来的绝世高人叫破身份,应风色不及悚然,已开始犹豫:是该否认到底好呢,还是爽快认了,搏个好印象?藏林毫无疑问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喜欢被当成笨蛋。

相较于此,就连“理应死于虞龙雪之手的猿臂飞燕门叛徒严人畏,不但人还活着,且被袁氏夫妇藏匿起来,以青衣仆从的身份保护阿妍”这般猛料,似乎都失去原有的震撼力。

他不知是哪里漏了馅儿,但就算藏林先生见过韩雪色而韩雪色并不知晓,应风色也不意外,况且还有阿妍。听阿雪的身份被喊破,她虽未出声,一霎间露出的讶色也难自圆其说,只简豫一愣,歪着精致的小脸道:“阿净不就是阿净么?还能是哪个?”

阿妍心底颇有些哭笑不得:“你说他是还真是了啊。”

藏林先生见毛族少年不语,似也不在意,怡然吟哦。

“屏迹还应识是非,却忧蓝玉又光辉——”

“……行了,行了。”应风色赶紧摇手,起身抱拳,长揖到地:“正是区区,先生饶命。”

“这么干脆?”初老的医者以大拇指轻刮下颔戟髭,沙沙作响间,神情饶富兴致。“不多挣扎一会儿,年轻人朝气不够啊。”

“我是听《说巡北》长大的,从前最喜欢先生‘告太平’的段子。”应风色苦笑:“实不想死于签诗谶语,还请先生高抬贵手……不,是贵口,莫与小子一般见识。”

藏林先生哈哈大笑。阿妍与简豫莫名其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听不懂两人一来一往,净说什么高来高去的江湖黑话。(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iz)

“莫道阳庭已无仙,虎作龙吟腾上天!有趣,真有趣!”半晌收了笑声,面上笑意不减,转对二姝道:“阿豫,带阿妍到后头拣药,就按鲤沉龙渊的方子,让阿妍记住药材之名、放置的地方等,明儿教她自个儿拣。”

就算是简豫,也罕见他如此意兴遄飞,诧得挑眉,仍领阿妍穿过厨下,朝后院一座比狗屋稍大、看似蜂房或腊肉间的四方木构行去,看来便是存放药材处。适才应风色急急奔出,竟未留意到有这么个奇特的小库房。

他不是没考虑过藏林先生此举,是把阿妍押作人质的可能性——瞎子都看得出简豫起码在气势上,毫不逊于化名“任伯”的北域高手严人畏,即使有他潜伏在附近暗中保护,也不能忽视黑襦少女就近出手的杀伤力。

反正己方尽处劣势,情况也不能再坏了,应风色赌的是某个合理的假设。

以谶语降伏敌手,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要嘛藏林先生的武功已臻化境,出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要嘛就是身边有高人保护……譬如简豫的父亲或师父,少女继承高人的衣钵,才有这般凛冽精纯的杀气。

若后者为真,一旦屋内有事,领着阿妍去后进的简豫,还须提防暗处的严人畏出手,只凭身无武功的藏林先生,是留不住应风色的;向郎中示弱换取两人独处,正是为了支开保护他的黑襦少女,致令“谶语”无效。

“……你的大胆近乎鲁莽,孤注一掷,这是赌徒的性格了。”藏林先生含笑抬眸,淡然道:“难道你没想过,万一我的人身安全,不是建立在‘由旁人保护’这点上头,你耍弄的这些个心机,或将触怒一个原本对你尚称友善的陌生人么?”

应风色也笑了。“我料此等‘心机’,须瞒不过先生。大匠面前弄斧头,是想让先生知晓,小子就这点微末道行,玩不出花儿来,非先生之敌;此诚偶遇,别无企图。至于先生在此专候袁大学士伉俪一事,小子决计不会多口,先生放心。”

藏林先生回望着他。视界里倏忽一白,应风色颅底生疼,像被两枚利箭穿透眼窝,回神惊出一背汗浃;对面的初老医者叠掌含笑,正等他解释清楚,莫说视线杀人,就连凌厉些的眼神也无,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从容自若。

(难道……是我的错觉?)应风色定了定神,才道:“我在镇上住了几个月,不算熟稔,就是个外地人,但连我这样的外地人都知道,镇上只有位女大夫。她口碑不算好,就算治好了病,病人和家属也避之唯恐不及,而上门求医的就没断过。

“这代表附近没有好大夫。即使谣传女大夫是女鬼狐仙所化,一天到晚吓哭小孩,还有夺取男子阳寿这种充满恶意的污蔑,生了病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找她。既如此,袁氏夫妇如何能得到消息,说东溪镇上有神医?只能认为,是有人刻意引导所致。”一指后院的方向:“我对医药涉猎有限,不曾听说有‘鲤沉草’这味药材。东溪镇怎么看都不像有药圃,遑论高山深林出产的野生药草;依‘新采’二字推断,我以为鲤沉草应是‘鲤沉藻’,乃是水草。这么一来,在河川汇流的东溪镇或江沄村一带能采集,也就合情合理。

“我瞧院里那座木构,像熏制或风干鱼肉蔬果之用,处理水藻以入药,或也是一门用途。先生若非早知袁氏夫妇必至,岂能事先炮制?”

“以毛族来说,”藏林先生拊掌大笑。“你倒是挺懂水边事的。”

“我六岁就离家了。”应风色淡道:“除了这副改不了的皮囊,我同先生所知的毛族并无太多相似处。”

“动机呢?”初老医者含笑挑眉,像是面对得意门生,抛出了一道足够困难、但其实衷心希望他能应答如流的题目。“袁健南重病在身,只要我登门拜访,任何时候都是他夫妇俩的座上宾,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因为同样的错误,先生不想再犯第二次。”

虽只一瞬,但应风色清楚看见笑容凝结在藏林先生那波澜不惊的瘦脸上,及时抑住“骨碌!”猛咽唾沫的冲动,调匀呼吸,尽量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紧张;按照脚本,把话头绕开了说。

“诚如小子先前所言,我打小就喜欢《说巡北》,我风云峡的韦太师叔爱听评书,每回听总不忘带上我。这套评书的主角,自然是英明神武的顺庆爷,但只有主角英明神武、其他人全是笨蛋的段子不好听,没人喜欢,只怕流传不广,如何替圣天子涂脂抹粉?只有形形色色的配角够出彩,才能留得住客人。

“而《说巡北》的配角可说是脍炙人口,顺庆爷身边的文胆袁健南,武功高强的侍卫苗子轩,还有貌美如花又能打的‘泼天风’虞龙雪……说是这些出彩的配角帮忙撑起了整套《说巡北》,绝非溢美而已。直到长大成人,我才发现一个问题:顺庆爷最终是登基做天子了,这些人又到哪儿去了呢?

“虞龙雪嫁给袁健南,这算是结局不错的了;袁健南以大学士致仕,理由是生了重病,但我听说平望那厢陶相的身子也没多好,说到底,是政争失败,被斗出京城了罢?

“至于那苗骞苗子轩,有一说受封御前带刀侍卫,也有说成了带兵将军的,但后来怎么了却是不曾听闻,忽然便消失踪影也似。我韦太师叔说那厮下场不好,穷困潦倒,死于平望某个不知名的腌臜暗巷,连尸首都不晓得有人收埋否。

“先生瞧,这些被编进了评书里、确有其人的配角们,最后都没有好收场。”

藏林先生罕见地一怔,旋即失笑。

“你该不是要说,因为他们抢了顺庆爷的风采,这才招了帝王之忌,轻则逐出京城,重则身死收场?”

“先生恰恰说反了。正是因为这些人既不能用、也不许旁人用,唯恐有人装傻或是真不明白,才把他们编进《说巡北》里,这样一来,就是是白痴也知道名列其中之人沾不得。”应风色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说巡北》乍看是定王征讨北关诸藩,使其顺服的故事,然而除了旃州之役外,所谓‘北伐’更多的是文斗,是台面下的谈判交易、合纵连横,顺庆爷和北关诸藩未必是敌,朝廷和定王的天策府也未必是一边。袁健南、虞龙雪也好,苗子轩也罢,都在这场台面下的战争里出了力,不只降伏藩镇,更有可能是夺权。”

涉入过深、甚至可能直接参与了对藩镇的拉拢密议,让它们与定王表面相争,实则扈从响应的袁健南,以及担任中间人角色的虞龙雪,在事成之后都被排除到了权力核心之外。尽管圣天子对袁氏夫妇仍恩宠有加,但他们已不适合出现在天子身边,以免引人非议。

而不懂得明哲保身、夹起尾巴做人的苗子轩,则落了个潦倒而死的收场——也可能是他替圣天子做的事更肮脏龌龊,兔死狗烹,本来就不会有好下场。

自从发现藏林先生不是虚构人物之后,应风色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点。

《说巡北》是基于现实的歪曲和变造,譬如:北伐确实是有的,但目标并非是诸藩,而是定王以此为借口拥兵逗留北关,等待朝廷发生巨变;虞龙雪这人确实是有的,但并不是对抗藩镇的仗义女侠,而是占据朔州的虞戡之女,她和严人畏的决战或许不是清理门户,而是朔州虞氏与定王军联合起来,对旃州“白狼王”浑邪乞恶发动战争的结果和余波。

以苍天敕命之姿现身、暗助顺庆爷的藏林,又是何种真相的变造和歪曲?

“造王者。”毛族少年清澈的眼神仿佛穿透时间涡流,回到云垂风咆的旷野丘顶,凝视着向天伸臂、衣袂猎扬的高人隐士。

“这就是先生在评书中真正扮演的角色,而且成功了。依先生的妙策,本与皇位无缘的顺庆爷,终于等到了他的风云之变,自北关率军凯旋,黄袍加身;论功行赏,先生自是第一功臣。但顺庆爷不知是恐惧先生之能,抑或太想留下圣君的万世名声,欲抹去这些见不得光的过往,非但不敢重用先生,反而想出《说巡北》的法子,以评书将这些个不能再用的人,锢而废之。

“自此之后,若有谁打着‘藏林先生’的旗号活动,只会被认为是招摇撞骗的郎中。袁大人以为先生急流勇退,刻意深藏,殊不知是圣天子赶尽杀绝,以假托神仙之说,毁去先生令名,使造王圣手难以致用。”

啪、啪、啪,清脆的击掌声回荡于斗室间。

“精彩。”藏林先生露齿一笑,垂眸摇头。“陶元峥把你弄到奇宫,不知是幸或不幸。小小年纪早慧如斯,若留于峻阳府内,有机会平安长成的话,韩嵩就要伤脑筋了。”

“先生言重。”

“且慢得意。”藏林悠然道:“就算你所言为真,袁健南失势多年,寻他何用?圣上对袁氏恩眷有加,在于他识时务、知进退,无欲无争;袁健南一旦改变态度,陛下便再也容他不得。就算治好他的病,袁氏夫妇也不会是青云进路,我图什么?”

“阿妍。”

应风色耸耸肩,故作轻巧。

“我俩今日出现在此,虽是巧合,毕竟与先生盘算相去不远,便无错认玉鉴飞事,近日内袁氏夫妇也会打听到先生隐居于此,带阿妍登门拜访。

“顺庆爷不用先生,在于知先生之能,这份肯定伴随着恐惧,烙于心中,无从改变。先生要的是张白纸,从未来的太子妃身上着手,确是妙着;让阿妍信赖的姨父姨母领着她寻到先生,比先生不请自来更好——小子是这样想的。”

藏林先生单手抱胸,右手大拇指“啪嚓啪嚓”地刮着颔底硬髭,似笑非笑,半晌才摇了摇头。“挑小女孩下手……你把我想得是够卑鄙了,但这确是着好棋。有趣,有趣!”眼中迸出锐芒,很难说是饶富兴致或气势凌人;仅仅是这般对视,应风色已浑身发毛,不是杀气具现的凛冽,而是被看透了似的、浑无依侍的无助和徬徨。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强烈体会到“绝望”二字的真义,远甚于右臂被断、匕首捅腹的那个血色之夜。

连对死亡的恐惧,都比不上眼前之人的含笑凝视,以及啪嚓啪嚓的刮髭响。

(难道……是我看走了眼,此人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么?)“帝阙笙歌自便休,何辜遍野泣声愁?闻君造得真皇日,棹月风箫听夜流!”

藏林先生击节唱罢,斜乜少年道:“便是造王之人,此际天命也不在我了,你是没见过前朝覆灭之际,那千里哀鸿的模样,谁都不想再来一回。真要说,此际庙堂虽定于一尊,然而武林仍未有帝皇,我若是造王者,为何不在江湖上造帝王?眼前就有现成的。”

——来了!

虽然事情如预想般发展,令应风色颇不是滋味,但总比失控、甚至危急生命来得好,忙不迭地装出手足无措的模样。

“先生这……这是什么意思?小子不明所以。”

藏林先生轻抚燕髭,呵呵笑道:“奇宫之主,便是龙庭山的帝王。鳞族封山自治,四百年来如国中之国,历朝皆不敢伸手进去,唯恐搅乱一池春水,引出沉睡的蛟龙。

“只陶元峥不知死活,把你个毛孩子弄上山,料想活不过一年半载,届时引动东海西山世仇反目,朝廷便有了见缝插针的机会。光是你能够活到现在,实已出乎各方意料,说有皇者之命,应该不算太没道理。身为一名成功的造王者,与其将心思花在独孤容那不成材的儿子身上,我以为韩宫主才是值得投资的奇货。”

成功的造王者,不会杀害潜在的押注标的。

绕了老大圈子,应风色终于听见警报解除的关键字,如聆仙纶般,忍不住放松了紧绷如铁的肩膀,颅内深处忽响起冒牌货叔叔的声音:“……撑住,行百里者半九十,这还不算完。”

我知道……要你啰唆!正欲再谦逊几句,又听藏林先生道:“看来,你不了解自己的处境。”声音森然,陡令他心头一跳,寒毛竖起,揪紧膝腿才没起身逃出茅屋,深深吸了口气,俯首诚心诚意道:“还请先生教我。”

藏林先生笑道:“你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全赖魏无音使了招空城计,我料知止观中没人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他明摆着任你自生自灭,自是谁也不肯白借杀人之刀。不这样,风云峡早已灰飞烟灭,给处理得清楚明白。”

应风色恍惚间,似忘了现在的身份是韩雪色,只觉藏林先生此话是对自己说,心有不忿,正欲反口,应无用的声音及时在脑海里响起:“……如果连藏林先生这样的人,都觉得魏无音使了条妙计,你为什么不听听他的说法,瞧瞧妙在何处?”

——我听你们在放屁!

猛然抬头,初老的燕髭男子双手交叠在桌上,和煦温润的眼光定定瞧着他,那是足以令迷途的幼狼感到心安的神情。

但藏林先生并不知道:抬首以前,应风色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画面,是从屋梁间俯视二人的角度,如中阴身所致。但应风色并未施展这种危险的异能,必是冒牌叔叔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他看见。

模糊的影像里,应风色清楚看见藏林先生露出见猎心喜的表情,就在自己握拳咬牙之际。那时他们正说到魏无音。

现在,他安全了。隐于市井、泛舟逍遥的燕髭男子对造奇宫之王产生了兴趣,没理由毁掉新的目标。

应风色自从意识到此人即是《说巡北》中的“藏林先生”一角起,便让冒牌叔叔在识海深处搜出所有过往听过的段子,汇整成一份简明扼要的记忆印象,以求知己知彼,因此打开与识海间的连结,让冒牌叔叔即办即传,勿要耽搁。

万没料到,之后应无用便一路沉默,似忙于整理资料,再次开声时,却是在他说出“先生在此专候袁大学士伉俪”的刹那间,脑中轰震:“……住口!你这是在做什么?”

应风色蹙眉垂眼,瞬间遁入意识中——即使未完全沉入识海,这里的时间流速仍然较现实中稍慢些,可以交流更多信息;代价则是在外人看来,韩雪色就是愣了一愣,大概是眨眼几下的程度,但在战斗中不宜如此,风险过高。

“你鬼吼鬼叫什么?”应风色迫不得已遁入虚识,火冒三丈:“跟韩小子学坏了么?小心我关你黑——”

“……不要挑衅你摸不清根柢的对手!”印象中,假应无用几乎没用过如此严峻、近乎斥责的口吻与他说话,应风色吓了一跳,气势顿馁,应无用却不见消停,峻声道:“‘他看起来不像有武功的样子’,你想这样说么?荒唐!青天朗朗,只刀剑武功能杀你?你知不知道,智谋才是杀人最多的?你让我去识海搜集情报,这是对的,但你等到我的情报了?不依实有而任意决断,就是鲁莽!他说错你了吗?”应风色哑口无言。

冒牌叔叔大袖一挥,白芒闪过,应风色顿时想起《说巡北》中关于藏林的所有细节。

“这厮……极可能是个造王之人!”他翻阅记忆片段,喃喃道:“袁健南不似智谋之士,而旃州大战前后,正是藏林最活跃的当儿……看来,独孤容陈兵逗留,乃至暗里勾结北关七藩的背后,都有此人活动的痕迹。袁健南、虞龙雪不过是他的假手,透过这些人他甚至都不需要和独孤容直接接触,但即使如此,独孤容即位之后仍以《说巡北》锢之,非但欲盖弥彰,更有可能是赤裸裸的忌惮。”

顺庆一朝受到重用的文武臣僚,代萧谏纸而居相位的陶元峥自不消说,新任东镇慕容柔、更早之前就被派往北方经营的北镇染苍群,以及于营建平望新都上崭露头角的工部任逐桑等,都不曾出现在《说巡北》之中,可见“以文锢之”的猜测并非无稽。

而定王北伐期间,这些心腹无一竟携往征北大营,悉数留在平望待命,对照太祖武烈皇帝突然驾崩,以及民间传得绘形绘色的“遇刺身亡”一说,实令人不寒而栗。

虽说如何能杀死天下无敌的独孤弋,这点本身就是个谜,但藏林先生极有可能在北关与平望两头都布下了精巧的计策,且双双成功,才能让与龙床失之交臂的定王扭转干坤,迅雷不及掩耳地夺得大位,顺利登基。

(而我居然……挑衅了只手翻覆天下之人!)若非身在虚境,应风色怕已出得一身冷汗。

“况且在他身畔,不缺杀你的刀剑。”应无用冷道:“那名唤‘简豫’的少女,其专注堪比一流刀剑能手,这还是日常应对时。你除了她的美貌身段、白皙雪肤,有无注意到她掌纹特别深刻?还是不冒死摸一摸,就不知她有只惯用兵器的右手,猜不出她的兵器——该是长剑——置于这屋内什么地方?”

羽衣秀士寒着俊脸一拂袖,哼道:“若你的答案全是‘没有’,还真不配活这第二回。”

他看得出简豫是有武功的,正如冒牌叔叔所说,那丫头的威胁不在修为上头,就算内功平平,她整个人专注得像一柄脱鞘的长剑,蓄势待发,锋锐迫人,连应风色自己都远远构不到这等境界。他是因着她对阿妍的友好,而放松了戒心。

应无用是他内心的智性映照,也就是说,这些原本便是他知道的,是他的轻率鲁莽蒙蔽了智性,无意间戳中藏林先生的机谋盘算,发现他意在阿妍——不然也没有其他的目标了不是?

“我要怎生脱困?”他对着冒牌货叔叔低下头,不敢再死撑着面子装腔作势。这人若连独孤弋都能设计杀害,捏死他怕不比捏死一只蝼蚁麻烦多少。“求求你,我……我什么都肯做。我该怎么办?”

应无用捏捏他的肩膀,终于露出往常那样的从容微笑。“人生难,这关不比别关难过,原本就无分别。你有……不,该说韩小子有样东西是此人感兴趣的,由此入手,可保平安。”

“什么东西?”

“王座。”应无用淡淡一笑:“还不属他的,空悬的王座。”

“你对魏无音充满怨恨,小子。”藏林先生温和的语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有趣的是:冒牌叔叔也是说起话来极动听的声口,便是斥责,也不带丝毫威逼里胁,是以道理服人。然而藏林先生的温煦不知为何,总有莫名的危险之感,似乎糖衣里里着其他物事,再怎么诱人,都无法接过径吞。

“别让不必要的情感,影响了你的判断。”

“就算先生所言为真,”应风色学着他撇清的话术,装出桀骜不驯——其实也没怎么装——的别扭模样,满脸不豫:“当年既是那厮接下了人质,怎么也得负起责任。我不求他教我武功,只要说一声‘他是我风云峡的人’、与我站在一块儿,便是灰飞烟灭、给处理得清楚明白,小子也不敢有怨。”

藏林笑道:“身死若鸿毛,荣辱有谁知?身为一名有实绩的造王者,首先要严肃检讨的,就是你这种‘便灰飞烟灭也无怨’的错误心态。死了就没了,说再多都是废话。你连死都不怕,怎没见你闯下山去问一问那魏无音,为何把你晾在山上不闻不问?”

应风色难置一词,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猛抓后脑勺。“也……也有道理。”

初老的男子叠掌抵颔,刮髭笑道:“相逢自是有缘,今天便来个免费大放送好了,指点韩宫主一条专业的成王捷径,管教你皇者复临,令奇宫再次伟大。

“首先你需要魏无音。风云峡不过是空壳,没有‘四灵之首’应无用,没有巅峰时期的琴刀二魔等硬手,宫室库藏都是虚的。你不是风云峡之人反而好,别背上无用的旧包袱,自缚茧中。待夺得权柄,你爱是哪里人便是哪里人,龙庭山上没人敢说个‘不’字。

“而魏无音的价值,在于他是鳞族五郡六姓的指标。”

“……指标?”饶以应风色之聪明,也不由得一怔。

“奇宫近二十年无主了,你有没想过,为何这是可以被容忍的?”

藏林先生的下巴抵着手背,意态闲适,娓娓说道:“虽在应无用之前,奇宫之主就是虚衔,多的是政令不出一脉的宫主,没比你韩宫主强,但好歹维持明面上的态势。偏偏由奢入俭难,有过一个武功盖世、处事又圆滑周到的‘四灵之首’,要选继任者就头疼了;想做的人自然还是有的,但上了位也干不久。换作你,肯被拿去同应无用比较么?”

当然是不肯。应风色听着听着,心头五味杂陈:藏林先生非是山上人,却对阳山九脉了如指掌,听外人说起这些内情,既熟悉又陌生,委实怪异得紧。

“鳞族六大姓不是山上之人,却与龙庭山息息相关,它们需要一个参考指标,来衡断眼下的奇宫是否运作有序,需不需要插手干预——没错,五郡六姓要的话,山下也不是没有对付山上的法子。”

应风色心念微动:“靠钱么?”藏林笑了笑,毫不脸红地无视了这个问题,显然免费也非不限范围,全产品适用的。

此一论点可说是别开生面,但细思之下并非全无道理,反有丝丝入扣之感。山上不以为五郡望族低自己一等,除了血脉出身的亲切及岁岁皆有的银钱供输外,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地带。

譬如“寄发”这样的制度,明显是以山下的规则限制山上,避免单一血脉占夺阳山,但山上之人对六姓宗族的运作却无置喙的余地,出了家门就是世俗之外的练武人,徜徉江湖不归乡,什么宗法继承、财产归属再与你无关。

藏林先生看他若有所思,满意点头,花了近半个时辰的工夫,细细剖析最合理的成皇之路:从投奔隐居封邑的魏无音讲起,如何联系唐杜玉氏、陶夷应氏,分进合击远交近攻……钜细靡遗,直若天花乱坠。

应风色两眼发直,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回神惊觉双掌汗湿,胸中如擂鼓,震得耳膜生疼,怎么也抑不住。

现今龙椅上的那个人,当年听他剑作双指,陈兵北关的同时、于千里外的平望屠龙易帜,顷刻间颠倒风云的奇策,也是这种心情吧?

世上……是真有造王者的!非是评书演义所虚构。

板桌对面叠掌撑颐的燕髭男子,就是这样的奇人——藏林放落手掌起身。“久坐恐碍筋骨,咱们活活血络。随我来。”

应风色乖乖离座,游魂似的跟随在医者身后,原本平平无奇的中等身材,此际居然有几分巍峨之感,尽管亦步亦趋,始终难以企及。

布衣郎中在那座三尺见方的木构前停步。就近观望,才发现木构的四面“墙”都不是封死的平板,而是由一块块翘起的横条组成,利于通风去潮,果然是某种风干腊物的特殊木室。

藏林先生于木构一侧摸索着,忽闻另一头言笑喁喁,阿妍和简豫一前一后钻出另一幢屋厢,应风色才省起两人不在院里是件奇怪的事,异道:“你们不是来拿鲤沉草,却跑到哪儿去了?”

双姝面面相觑,终究是阿妍反应快,从掖在腰畔的小畚箕里抓起一束干草,蹙眉道:“这不是鲤沉草么?才从储药间里拿将出来。你胡说什么呢?”

应风色瞠目结舌,喀喇一声,藏林先生打开了架高的风腊木构,一股咸鲜刺鼻的异味猛然窜出,阿妍、应风色连忙掩鼻,却见木室里吊着一尾尾风干腊鱼,哪有什么药草干藻?

“丰骨输庙堂,鲜腴借笾簋。”藏林先生取出一尾润泽滑亮、气味特别鲜浓的黄鱼鲞,露出一抹促狭似的笑意,怡然道:“适才是顺着韩兄弟的话头,随意开了个小玩笑,小友万勿当真。吃了你那一品绝妙的‘峒州山笋’无以为报,且烧一道‘清蒸文武鱼’,也是新陈并济的家常菜,与二位同尝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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