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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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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小说章节

第一卷 血沉金甲内容简介
第一章 将门虎女,金貂酒易
第二章 迨其扑朔,谓我迷离
第三章 当道狼现,馈子身皮
第四章 鳞罡击淬,玉体酥莹
第五章 牵肠萦心,蒙柳丝密
第六章 元恶诛鉴,虎兕来兮
第七章 擎山何转,有合玉泥
第八章 磔以臞瘦,刑汝刻轹
第二卷 难知如阴内容简介
第九章 鳞龙六姓,潸然眼低
第十章 何事称奇,天阙铜羽
第十一章 谁主英雄,儿女无欺
第十二章 阳岁如炽,行卧烛阴
第十三章 昔与君知,犹按剑起
第十四章 如蛣如虫,湮兮漫兮
第十五章 此生有憾,顾影沉鱼
第十六章 深夏雨雪,花颜羞尽
第十七章 魂灵何唤,长留中阴
第十八章 纵我不往,胡咏子衿
第十九章 秉笔承明,梦外从卿
第二十章 贞功辟恶,法存一心
第二十一章 寒溪此夜,玉乳香沁
第二十二章 余生莫问,夏阳语冰
第二十三章 知其所止,宫墙万仞
第二十四章 以血相易,剑出束命
第二十五章 拳若犀紫,缚以罍金
第二十六章 尝禁幽魔,剑绝伤病
第二十七章 握雪而盟,羲和欲隐
第二十八章 先性后命,明玉映心
第二十九章 但为君故,潺湲至今
第三十章 风雪何至,奇货可居
第三十一章 有情终逝,荏苒光阴
第三十二章 幽穷降界,九渊再临
第三十三章 尔当执锐,玄衣朱裳
第三十四章 何夕院里,又遇序庠
第三十五章 豺祭隼击,偕子翼张
第三十六章 星斜月异,枭首青狼
第三十七章 集矢之的,神其鉴降
第三十八章 紫煌金甲,赠郎妾伤
第三十九章 痴水沧浪,为母则强
第四十章 曾梦忽还,相值惘惘
第四十一章 一念遗尘,取入蓬门
第四十二章 浃欢何缔,永夕飞霪
第四十三章 瞬化雷风,鳌惊海震
第四十四章 补叶清心,身欲见神
第四十五章 无非般若,曼倩离魂
第四十六章 露香霜冷,法借干坤
第四十七章 剑出兰若,鬼骑接亲
第四十八章 凭谁乖离,恐玷徽音
第七卷 四鬼成羊内容简介
第四十九章 欲绾青丝,巧结双平
第五十章 月下独枝,花开镜映
第五十一章 雪蕊吐艳,溯洄舟轻
第五十二章 三击而止,极目畅情
第五十三章 心灯棹影,为伥为伶
第五十四章 岂不食人,一念传声
第五十五章 奁贮血泪,空付幽影
第五十六章 邑池孔海,丑蓄德兴
第八卷 说时依旧内容简介
第五十七章 谁家玉叶,移嫁金枝
第五十八章 愿君长在,此心安失
第五十九章 鳞羽可鉴,惟任使之
第六十章 子胡于归,宜其庵室
第六十一章 更相易夺,云无己知
第六十二章 怵惕成魇,迨今重世
第六十三章 瑶筐不开,无神尽日
第六十四章 累恶成禁,莫如亲至
第九卷 天予我取内容简介
第六十五章 玉霄降艳,睟影临芳
第六十六章 侵淫随理,檀口噙郎
第六十七章 桃夭李越,花蹊欲向
第六十八章 羝羊挂角,此身觉妄
第六十九章 瓜破墙踰,戢羽回翔
第七十章 力终何有,桃红蜜香
第七十一章 后庭人至,月饮红觞
第七十二章 知君俦侣,动若参商
第十卷 贪狼独坐内容简介
第七十三章 影寒形蜕,天火翼阳
第七十四章 污邪满车,击瓯召羊
第七十五章 英雄无觅,行矣当强
第七十六章 云涯非观,君何远飏
第七十七章 百华纵散,玉骨残香
第七十八章 鹿韭初露,雪缘情降
第七十九章 人鬼一线,谁可扶将
第八十章 荫诚不厚,斤斧勿伤
第十一卷 无用之用内容简介
第八十一章 磻谿何钓,血火如封
第八十二章 销得此病,才尽重生
第八十三章 行深似见,泉水沁泠
第八十四章 履其虎尾,咥人之凶
第八十五章 使君入眼,莫谓含情
第八十六章 鳞潜无迹,徘徊忘暝
第八十七章 心澄若冰,欲扫龙庭
第八十八章 是耶非耶,蝶引寻踪
第十二卷 冥王十变内容简介
第八十九章 晚花未落,深径渐迷
第九十章 牝驰风掣,绵乳酥莹
第九十一章 一朝杀却,怨别情亲
第九十二章 蝳蜍衔首,母女同衾
第九十三章 君心侬阅,三色龙漦
第九十四章 双魂易体,相敬如宾
第九十五章 山惊鸟乱,最胜光明
第九十六章 不念昔者,伊余来塈
第十三卷 血骨交融内容简介
第九十七章 视胡若血,小阁藏春
第九十八章 须弥芥子,识海缘生
第九十九章 汲梦身外,骨眼负行
第一百章 开笼听去,此夜别卿
第一百零一章 翻飞下林,落叶秋惊
第一百零二章 舟楫溯水,鬼蜮始兴
第一百零三章 风梅吐艳,以谢玄穹
第一百零四章 挂缨岂惮,落珥不胜
第十四卷 惟玉销明内容简介
第一百零五章 宸极之赐,朔吹泼天
第一百零六章 心流无界,血蝠玉鉴
第一百零七章 藏叶于林,金甲犹雪
第一百零八章 公调鼎鼐,风箫棹月
第一百零九章 鲤沉龙渊,何觅三绝
第一百一十章 水火相憎,鏏在其间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禽作人语,利在义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图穷匕现,淬汝锋铣
第十五卷 剑冷霜残内容简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春雨不至,风静啼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狂宵无明,炼刀锁夜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惟思归引,逝鹿犹见
第一百一十六章 闻君亦好,潸然泪霑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休论昇沉,蝶册合欢
第一百一十八章 桃花何照,横陈玉鞍
第一百一十九章 许以鸿羽,南月别山
第一百二十章 譬如昨日,白骨红颜
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内容简介
第一百二十一章 魔剑铓血,极杀无虐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连环可碎,言笑自移
第一百二十三章 倩君谱纂,莫测兵机
第一百二十四章 穴狸闻斗,将薜作衣
第一百二十五章 浮生相救,寒盟不弃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迢递咫尺,宝刀殷勤
第一百二十七章 魂留命去,奉玄幽影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名岂凌云,入局一奕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惟求匣剑,愧负山荆
第一百三十章 明敕付尔,视我如生
第一百三十一章 祸劫暗覆,折羽潜鳞
第一百三十二章 红颜何寄,永志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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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作者:默默猴
第八十四章 履其虎尾,咥人之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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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陶夷应氏这样的鳞族名门,就没有长得丑的。即便如此,眼前的叔叔仍是应风色此生仅见,披头散发的人里最好看的一个。

以一己之力降伏阳山九脉的“四灵之首”赤着白皙的脚板,裤管卷到膝上,雪白的上襦与外披的大袖衫,皆以布索将袍袖缚于腋胁,襟里露出小半截玄色中衣的交领;这般不修边幅,处处透着便宜行事、流水随心,却教人难以移目,似觉此人无比耀眼,自图画中迤迤然行出。

但应无用失踪时,应风色不过三岁,被接上风云峡还是几年后的事,他对叔叔的印象非常淡薄,泰半来自院里——小院是应无用未当上宫主前所居——的那幅肖像。

肖像并无落款,连魏无音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手笔却十分高明。画中应无用所穿,正是这身白底染墨边、襕袖如山水的长襦衫,执杯斜坐,似笑非笑,轮廓分明的侧脸胜似玉雕,眸光极远,“闲适”二字透画而出,瞧着不禁嘴角微扬,也想舒臂大大伸个懒腰,步入画中举杯并肩,同面飔凉。

应风色打量“叔叔”,仍无法自梦中醒来,目光从搁在脚边的金剪子,一路看到了木桶竹杓,乃至周遭的花园苗圃,心念忽动:鎏金剪刀是他父亲长置于书斋内,用以修剪盆栽,木桶和竹杓则是从小院偏厢清出,所见时已十分陈旧,不似眼前簇新。福伯把叔叔所遗诸物整理好,一一收入库房,清出院落供他使用。那是应风色接掌宗务后的事。

这片苗圃应在陶夷老家的某处,横竖府中院落无数,应风色也弄不清是哪儿,童年时母亲常带他去园子里看侍女浇水除草,让小应风色赤脚在沃土上恣意奔跑,摔了也不疼。此间就像是母子俩的隐密桃源,他没有在这见过父亲或太君——他那以严厉著称的曾祖母——的印象。

这是个七拼八凑而成的虚构场景。

真实感之所以如此强烈,盖因一切的元素皆是现实所有,并非空想,只是它们从无机会被聚拢成眼前的模样;这般人、事、物的组合,本就不存于世。

“应无用”与他目光一对上,露出赞许之色,宠溺地揉乱了他的发顶,怡然笑道:“很好很好,只瞧一眼便能会过意来,你也是很长进的了,风儿。”

应风色不觉恼怒,本能仰避,瞬间视线急遽拉高,已能与之平视,正欲反口,忽感极谬:“我在梦中斥责幻影,这算什么?为何还不醒来?难不成……我是死了么?”四下打量,却无一丝虚幻迷离,场景、知觉……无不具象清晰,就跟现实里完全一样。(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iz)

若非有另一个不可思议的怪异处,他几乎以为是置身新一轮的降界,假处全是真实存有。

当他瞥见那把小巧的金剪时,立时便知其所出,木桶竹杓、乃至“叔叔”所穿的山水襦衫等,全都是一望即知;不是有人在耳边说出来历的那种“知道”,而是灵光涌现,忽然就明白了是什么。

没有术法和机关能做到这种程度——降界里常见的几种术法效果,应风色翻遍风云峡和通天阁所藏,已有一丝眉目——而梦境通常只有一个来源,就是自己。

除了“过分真实”这点太不真实,应风色可以确定这是在自己的识海之内,就是他与鹿希色曾抵达并相遇的最深处。但识海不该是这么稳固、现实感如此强烈的地方,那时他为感应鹿希色的存在,周遭成了一片漫无边际的黑,但眼前的微风、泥土,甚至圃内混杂了高墙深院独有的陈腐木构气息的芽草香气……都不是应风色日常惯见,令他不禁有些迷惑。

“应无用”笑起来。“这就是我假冰无叶之手,留给你的性功之妙了。在这个世人多半不知的领域里,你不知不觉练成高手了啊。”

应风色忍不住一哼,终于还是同幻影斗起口来。

“除非我叔叔早计划好了要离开,且铁了心再不回来,还得料到有降界和鹿希色,否则——”忽然微怔,一时失语。

羽羊神的武功很高,那是不必说了,但他背后未必没有人。若有个与十七爷同等级的绝顶高手在后头,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对比通天壁惨变,降界至目前为止还称不上真正的光怪陆离。

“……你不能否认,是有这个可能的啊。”应无用解开缚袖的布索,以杓舀桶中的灌溉之水就口。恁谁做来都嫌狼狈轻率的举动,在他却再自然不过,瞧得应风色都有些渴了。

“冰心、补叶二诀,和《九转明玉功》这样的武学,你师父是断不肯练的。他于武道自有定见,也不必强求。”应无用饮尽杓中之水,以袖抹口,倚着廊檐之柱盘起一足,含笑斜坐。“而你,从小就是一脸的桃花相,幽明峪忒多姣美少女,你能忍得住?我借泰岳之手传功于你,比你师父靠谱多了。”

应风色料不到在意识之内,会被自己幻想出来的虚像喷得一脸,又气又好笑,斗口既无意义,生气更显多余,但这口气委实难忍,胀得满脸红热:“再用我叔叔的模样说话,当心我把你变成猪头!”

应无用怡然道:“但我迄今仍不是猪头啊,你想过这是为何么?”见青年瞠目结舌,正色道:“你在梦里,何曾是心想事成?梦境若能都随心意,世上便没有恶梦了。”

这虚像说话也太有道理了——应风色意识到自己险些点头,赶紧抑住。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指你醒时所见、所知、所感受的一切,那些被留存在识海深处的,会在做梦时露出一角,编织成梦境。故梦中有时顺心,有时未如人意,盖因现实如此,投影自也是这般。”

应风色想起了是在哪里听过这段话的。

小时候,韦太师叔带他和龙大方看皮影戏,贴近纸幕的皮雕影偶纤毫毕现,连镂空的花纹、牛皮色染都清晰可见;一旦距离拉开,投影越发模糊,幻化成种种诡异轮廓……

“对抗恶梦毫无意义。”韦太师叔就着花生米啜饮酒浆,一派怡然。

“……因为不是真的?”他记得龙大方抢着说。

“因为那都是真实的一部分。”韦太师叔笑道:“你能逆转时光,改变已发生的事,或把打翻的水变回原先清澈的那一壶么?”两小摇头。

“无论影子模糊清晰,靠近或拉远,皮偶就是皮偶,你没法让它消失,也用不着否认,只要把烛火熄灭就好。”老人袖影微晃,“噗!”一声轻响,纸幕后的灯烛倏然熄灭,台上台下骚动起来。“只要想着‘醒过来’,就能离开梦境,别白花气力同它缠夹。”

现在一想,才发现自己理所当然地把韦太师叔的比喻,理解成了“梦境是现实的零星碎片”,却未深究脑袋瓜里为何要留存醒时都未必记得的片段。

按“叔叔”所说,识海最深处所保留的不仅仅是碎片,而是全部。

但就像他醒着的时候,决计想不起爹的那把盆栽金剪,或也不记得跟过的上百场戏曲中韦太师叔的闲聊,却在此际,在和这个蒙着叔叔外皮的虚影相对下,透过其口一一重历;这证明他记得所有事,包括当下毫无所觉的那些细节。

“……所以你说的话,”他抬起眼眸,直视着微笑的“应无用”。“都是我让你说的?”

应无用大笑。“你没让啊,是我自己说的。你也没法让我不开口,不是么?”拍着手跃下廊阶,自顾自的往月门外行去。

应风色跟了出去,场景却未如蜃影般倒转幻变,接邻的另一处院落仍是花木扶疏,打理得有条不紊,果然是陶夷应府之内。

目光扫过廊间门牖,想知道里头住的是谁,人的长相名字以及另一种姑且称为“熟悉感”的奇异感应便涌上心头,虽然怪异,着实方便得紧,应风色很快适应了这种全知似的异能。

唯一看不透的,就只有前头信步闲庭的冒牌货。

“有种特殊的能力叫‘思见身中’,能让你潜入识海深处,一一翻阅这些在你醒着的时候,决计想不起来的片段。”应无用单手负后,并未回头,如领着侄子散步一般。“这种能力若是先天所有,必定伴随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亦可借由道门入虚静之术练得。但无论是先天后天,均须遁入虚境,可不是闭上眼睛就行。”

“……我这便是‘思见身中’?”

“不,你的更好。”应无用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即使是深谙‘思见身中’之人,也无法构筑出这样真实的情境,他们就像带着清醒意识入梦,必须不断抵抗着从虚境中抽离、拉着心识返回现实的涡流,怕要闲到发慌,没事找自己麻烦,才能分神建构这些;而追求拟真的讲究,足以使他们过分意识到‘清醒’这件事,立时便脱出虚境识海。”

应风色冷哼。“那我为何能办到,天生神力么?”

“《冰心诀》让你较常人更容易待在虚境之中,就像长时间待在水里的人,他们呼吸、换气的方式渐与常人不同,最终长出鳃来,化作鲛人——当然这只是比喻而已。

“而《九转明玉功》七大篇章,更是把你的心识当成丹田淬炼,若寻常人的心识普遍是细竹篾子的强度,你现在差不多就是根杯口粗细的白镴杆,说句‘一流高手’是毫不勉强的。”

尽管“被自己夸奖”令青年心中大起疙瘩,闻言仍是一惊:“这么厉害!”

“……当然是有原因的,但平心而论你练得不错,这方面的天赋也很好,同你一道的鹿丫头就颇不如。比起你来,她是心眼少了些,没有忒多纷至沓来的紊乱杂念,意志坚定心性单纯,一旦认死,便再不动摇,天生就不适合处理太过细琐的东西。”

你这是绕着圈儿骂我罢?应风色忍着没出口,终究还是小小地“啧”了一声。

“常人的识海宛若初生婴儿,脆弱得无法站立坐卧,遑论跳跃奔跑,你的却不同。成长茁壮、锻炼精实的识海,是无法满足于沉眠的,它会自行运转,从你贮存的东西中理出脉络、汲取材料,构筑出基于现实,又未必等同于现实的——”

“……就跟作梦一样。”应风色喃喃道:“虽是假的,但它所用的材料、建构的依据……全是真实之物,比我醒着时记得的都还要真实。”

眼前的应无用并非他想像而出、按他心意行动的傀儡,而是从应风色早已不记得的三岁、两岁……乃至更早的知觉中撷取信息,包括但不限于第一手材料,譬如画中人的衣发装束等,汇总出这个“应无用”来。

他不是真的,但构筑“他”的一切并未掺假;即使基于错误的印象,汲取的过程仍是真诚无欺的。便在现实里,认识一个人也到不了这样的地步。

真假二字的判定,在应风色心中初次产生动摇。

闪电般掠过一念,青年突然对应无用出手,风掌翻飞,无声无息按向他背门,瞬间刚柔互易,雷掌轰然而出!

识海中动心即至,浑无罣碍,自天地间有这一式“雷风欲变”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完美的展现,光是这一霎间的感觉体悟,应风色自信若能回到现实,实际操演印证,威力岂止提升一倍?不由得头皮发麻——若他真能感觉到头皮的话——热血上涌,劲力急吐,竟是毫无保留。

他不知在虚境里被一掌拍中会如何,但应无用名列“三才五峰”的当世七大高手,便退万步想,自己也决计碰不到叔叔一片衣角。

——瞧你这冒牌货怎生应对!

意兴遄飞不过一眨眼,应风色立时便发现了不对:明明雷掌将至,周身却仿佛被看不见的某种黏稠之物所凝,原本呼啸而出的一掌,与背门相距的分许间全被这种异质浇灌填满,不仅难进分毫,鼻中也吸不到空气,身子就这样凝在空中,连鬓丝都维持怒扬——应无用却像全不受影响似的怡然转身,微微让开,异样的凝结感消失的同时,应风色顺着原本的势头一掌击出,贴着身侧交错而过,冷不防被应无用伸脚一绊,倒栽葱似的头面着地。

这般摔法,脑袋怕如西瓜般迸开一地红碎,应风色连心子都快蹦出口腔,无奈变生肘腋,这点距离莫说从“箧”中运出杂气,连内息都不及反应;蓦地左腕被人一拽,整个人反向离地,滴溜溜地绕几个圈子,回神仍见应无用站在身前,单手负后,忍着笑正色道:“晕不晕?晕了就先歇会儿,莫逞强。”

应风色还待还口,蓦地一股酸气冲上喉头,差点没憋住;瞥见冒牌货一脸的似笑非笑,益发恼火,一记“虎履剑”呼啸而出,径扫他腰际!这回应无用没再使那将人凝在半空的妖法,仍是单手负后,与他拳来腿去的,绕着廊柱栏杆跃进翻出,打得乒乒砰砰,热闹非凡。

应风色不记得打了多久,只执拗地想捣中他一拳、戳中他一指,无奈平生所学尽展,仍被随手化解,应无用连汗都没流,一脸饶富兴致的模样,最后应风色大吼一声,直接大字形倒地,又不甘心地撑坐起来,指着他眦目颤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你……用的不是本门武功!”

“哪里不是?”应无用笑道:“我从头到尾,就只使了《通天剑指》啊!”

“通你妈——”应风色差点没给气死,转念间忽明白过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一幕。

那年他三岁,叔叔返家省亲,太君指示父亲将小应风色——当时他还不叫这个名儿——送上龙庭山,继续为陶夷应氏留住宫主大位。叔叔照例搬出“至亲不近王座”的说帖,边说边逗弄膝上的侄儿,不想太君这回是认真的。

她决定了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

父亲和叔叔彻夜长谈,饮到天明,乘着酒兴拉叔叔到院里,坚持兄弟俩比划一场:“你别忘了,我当年也上过龙庭山的。要……要不是得回来继承家业,轮得到你当宫主!”结果毫无意外,以父亲大字形瘫倒在廊阶下作结。

“他妈的,你使的……不是本门武功!”

“我从头到尾只使了《通天剑指》啊!”

“胡……胡说,你明明用的是掌法!”

“以掌代指而已,这是让你啊兄长。”

母亲抱他在窗边瞧着,罕见地无有笑容。

叔叔失踪后,妖刀终战又过年余,魏无音乘软轿来到应府,领约定中那个该叫“应风色”的小孩。他那会儿还在封邑养伤,受不起山道折腾,没法上通天壁,但风云峡等不了了,再拿不出重整旗鼓的态势,阳山诸脉怕不是要联手分了这个曾出过最多宫主的宗派。

一向温婉承教、毫无主见的母亲不肯让他走,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硬把他留在家里。魏无音与太君商量好,先在府里住上半年,替应风色打好根基,此后每半年来陶夷指点加验收,三年之后再带他返回风云峡,这事才算有了圆满的第一步。

那时候,他是非常、非常喜欢魏无音的。

尽管魏无音满脸病容,说话总有气无力,同鬼故事里的僵尸差不了多少,但他的穿着打扮像极了叔叔,太君对他很是客气,而母亲流着眼泪绽出笑容、向他盈盈下拜的画面,更在男童心头萦绕不去,由是坚信师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魏无音教他扎马练气,还给了他有趣的小人书——父亲管那叫拳谱——半年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师父离开应府那会儿,他还流了大半天眼泪。

母亲说魏师傅病了,得让大夫好生医治,将来身子大好了,才能教你更高深的武功……说着眼眶就红了,小应风色尽管聪明伶俐,却无法理解母亲到底为什么伤心。

“……只要能平平安安长大就好。”母亲总是这么说。

魏无音信守承诺,无论伤势如何,每半年就来陶夷郡一趟,在府内住上大半个月,悉心点拨男童武艺,但应风色看得出他越来越严肃,沉默比说话的时候要多得多,最后甚至收走了所有的拳谱剑经。

“那我接下来要练什么呢?”临别之际男童问。

“扎马就好。至多再练一练‘天泽辨’,其他就不必了。”魏无音淡淡回答。

“天泽辨”是《虎履剑》的入门基础,练习步法和松胯拧腰之类的热身动作,应风色连六十四式《虎履剑》都已练得烂熟,功架与拳经所绘一模一样,以五岁的孩子来说简直是神童,府中众人无不将他夸上了天。

老太君虽不会武,可奇宫高手也见过几代人了,闻言疏眉垂落,面色有些不好看,只让父亲亲送魏师傅一程。

当晚,应风色罕见地听见双亲争吵——说是吵架,但其实只听到父亲嘶哑的嗓音,背景里那间或依稀、强自隐忍的轻细抽噎,估计便是母亲。

“耘娘,魏师弟不是那种威福自用、爱端架子的人,这事十分严重……让他从根基练起,代表风儿全练错了,贪多嚼不烂……他不是咱们府上的武师,指剑奇宫更不是什么三脚猫的四流门派!习武哪有人不上山的?

“是,要是当了宫主,同二弟一般,虽不能娶妻,不是还有寄发么?不会让他出家当和尚的……你是不知道那些个花花宫主们有多少寄发,山下三妻四妾还比不上——“你别……别这样!不能再说这种话了……太君是疼你,能容忍你一回,也是魏师弟给了台阶下,太君不得不卖他面子,可一不可再。若人人都这般里胁,这家太君还能当么?别……这种话……求你别说了!听我一回罢,耘娘!”

从那天起,母亲越来越不常笑,总是瞧着瞧着,忽然就对他流下了眼泪。

他离家的时候甚至没见着母亲,他们告诉他母亲病了,却不让小应风色瞧去。太君亲自牵他步出家门,直到应风色上了软轿都不肯放开,那草纸也似的粗凉肤触令如今想来,还禁不住地头皮发麻。

“要像你二叔那样,光宗耀祖,再回来瞧你娘。”老妇人轻道。

上山之后,太君一次也不曾批准过他回家省亲,娘亲年年派人送衣衫银钱到风云峡,来的既非母亲身边的丫鬟仆妇,也不是应风色熟识的府内人,说话皮笑肉不笑的,问什么都只得满口虚文。

应风色十岁那年太君逝世,遗命他不许回陶夷奔丧,此外再无只字片语给这个离家多年的孙儿,“该说的在你上轿时都已说完”之意,就差没遣人刺在应风色手臂上。

隔年韦太师叔也走了,应风色以宗主的身份,在偏听接见府中派来的使者,是一名老账房,应风色还记得小时候让他抱着玩过。带上山的礼物十分体面,银钱更是偌大手笔,却没有衣衫靴鞋之类的贴身日用。

应风色在谈话的某个瞬间,忽明白母亲早已不在,他们一直瞒着他——自是出于太君授意。母亲……是什么时候走的?他翻着衣柜底层那些早不合身的衫裤,试图找出风格丕转的起始点。

不对。他上山头一年,自称衔母亲之命的那人他完全不认识,体贴的母亲才不会这样做。不让母亲身边的人来,是担心她们一没忍住,向他吐露母亲的死讯么?很有可能。

而他离家那天,母亲甚至没来送他,会不会在那时,母亲便已——应风色望着月门的另一侧怔怔发呆,门里黑黝黝的,仿佛随时会跑出什么噬人的怪物。现在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了;穿过这座月门,就能抵达母亲独居的小院。

他会在院里,找到答案么?

应风色静静坐了许久,始终没有起身的勇气,转头望向应无用。

衫如山水的披发男子,温柔地接住他的视线。“你没看见、没听见的,不会在此出现。就像你没问过我‘叔叔你去了哪儿’一样,在你心里本能地知道,这不会有答案的。但无论你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她都不会责怪你。

“她用了一个很傻的法子,或许也是她唯一能想出的法子,想把你留在陶夷,头一回看似成功了,第二回却不幸失败。所以你必须好好活着,努力活下去,这才是她最大的愿望。”

应风色抬起眼眸。

“你说我的识海与众不同‘是有原因的’,我……是死了么?”

“没有身体的负累,心识自然能更加精纯,也更为超脱。”应无用微微一笑,正色道:“你还没有死。死后有知否,至少你我目前都不知道,你的心识之所以还能运作,是因为暂时寄附于别人的肉体之上;这些原本贮存于识海最深处的记忆片段,如搬仓库般一一移转,顺便盘点了一下,姑且当是晒太阳罢,所以你才见到了我。

“但现在,你得做个选择。你和这具身躯的原主之识,双双困于识海,肉身无主,祸福难料。要不你将身子还给他,要不,你得带这副躯壳离开险境,若是再来一次逼命之危,十之八九无法转移心识,逃出生天。你知道,人的运气不会总是那么好的。”

应风色被他说得有些懵,隐约记起一丝遁入识海前的意象,因为最强烈的总是疼痛、愤怒,遭受背叛的错愕与不甘……涌上心头的瞬间,不免下意识甩头驱散,以致迟迟无法想起全貌,听得皱眉:“原主之识……这儿还有别人?我怎地没看见?”

应无用从腰后取出一把长柄镜,那黄镗镗的水磨铜镜不过掌心大小,打磨得十分光亮。披发男子将铜镜对正了他,忽尔扬声:“且瞧瞧,你到底是谁!”

应风色定睛一看,铜镜中所映,赫然是一名深目高颧、五官分明的黝黑青年,惊骇地抡拳敲打,仿佛被困在镜里,沙哑的声音便在镜外也能依稀听见:“长老,救我!这儿……这儿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我……我这是怎么了?长老……长老!”

(不要……我不要这样……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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