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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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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小说章节

第一卷 血沉金甲内容简介
第一章 将门虎女,金貂酒易
第二章 迨其扑朔,谓我迷离
第三章 当道狼现,馈子身皮
第四章 鳞罡击淬,玉体酥莹
第五章 牵肠萦心,蒙柳丝密
第六章 元恶诛鉴,虎兕来兮
第七章 擎山何转,有合玉泥
第八章 磔以臞瘦,刑汝刻轹
第二卷 难知如阴内容简介
第九章 鳞龙六姓,潸然眼低
第十章 何事称奇,天阙铜羽
第十一章 谁主英雄,儿女无欺
第十二章 阳岁如炽,行卧烛阴
第十三章 昔与君知,犹按剑起
第十四章 如蛣如虫,湮兮漫兮
第十五章 此生有憾,顾影沉鱼
第十六章 深夏雨雪,花颜羞尽
第十七章 魂灵何唤,长留中阴
第十八章 纵我不往,胡咏子衿
第十九章 秉笔承明,梦外从卿
第二十章 贞功辟恶,法存一心
第二十一章 寒溪此夜,玉乳香沁
第二十二章 余生莫问,夏阳语冰
第二十三章 知其所止,宫墙万仞
第二十四章 以血相易,剑出束命
第二十五章 拳若犀紫,缚以罍金
第二十六章 尝禁幽魔,剑绝伤病
第二十七章 握雪而盟,羲和欲隐
第二十八章 先性后命,明玉映心
第二十九章 但为君故,潺湲至今
第三十章 风雪何至,奇货可居
第三十一章 有情终逝,荏苒光阴
第三十二章 幽穷降界,九渊再临
第三十三章 尔当执锐,玄衣朱裳
第三十四章 何夕院里,又遇序庠
第三十五章 豺祭隼击,偕子翼张
第三十六章 星斜月异,枭首青狼
第三十七章 集矢之的,神其鉴降
第三十八章 紫煌金甲,赠郎妾伤
第三十九章 痴水沧浪,为母则强
第四十章 曾梦忽还,相值惘惘
第四十一章 一念遗尘,取入蓬门
第四十二章 浃欢何缔,永夕飞霪
第四十三章 瞬化雷风,鳌惊海震
第四十四章 补叶清心,身欲见神
第四十五章 无非般若,曼倩离魂
第四十六章 露香霜冷,法借干坤
第四十七章 剑出兰若,鬼骑接亲
第四十八章 凭谁乖离,恐玷徽音
第七卷 四鬼成羊内容简介
第四十九章 欲绾青丝,巧结双平
第五十章 月下独枝,花开镜映
第五十一章 雪蕊吐艳,溯洄舟轻
第五十二章 三击而止,极目畅情
第五十三章 心灯棹影,为伥为伶
第五十四章 岂不食人,一念传声
第五十五章 奁贮血泪,空付幽影
第五十六章 邑池孔海,丑蓄德兴
第八卷 说时依旧内容简介
第五十七章 谁家玉叶,移嫁金枝
第五十八章 愿君长在,此心安失
第五十九章 鳞羽可鉴,惟任使之
第六十章 子胡于归,宜其庵室
第六十一章 更相易夺,云无己知
第六十二章 怵惕成魇,迨今重世
第六十三章 瑶筐不开,无神尽日
第六十四章 累恶成禁,莫如亲至
第九卷 天予我取内容简介
第六十五章 玉霄降艳,睟影临芳
第六十六章 侵淫随理,檀口噙郎
第六十七章 桃夭李越,花蹊欲向
第六十八章 羝羊挂角,此身觉妄
第六十九章 瓜破墙踰,戢羽回翔
第七十章 力终何有,桃红蜜香
第七十一章 后庭人至,月饮红觞
第七十二章 知君俦侣,动若参商
第十卷 贪狼独坐内容简介
第七十三章 影寒形蜕,天火翼阳
第七十四章 污邪满车,击瓯召羊
第七十五章 英雄无觅,行矣当强
第七十六章 云涯非观,君何远飏
第七十七章 百华纵散,玉骨残香
第七十八章 鹿韭初露,雪缘情降
第七十九章 人鬼一线,谁可扶将
第八十章 荫诚不厚,斤斧勿伤
第十一卷 无用之用内容简介
第八十一章 磻谿何钓,血火如封
第八十二章 销得此病,才尽重生
第八十三章 行深似见,泉水沁泠
第八十四章 履其虎尾,咥人之凶
第八十五章 使君入眼,莫谓含情
第八十六章 鳞潜无迹,徘徊忘暝
第八十七章 心澄若冰,欲扫龙庭
第八十八章 是耶非耶,蝶引寻踪
第十二卷 冥王十变内容简介
第八十九章 晚花未落,深径渐迷
第九十章 牝驰风掣,绵乳酥莹
第九十一章 一朝杀却,怨别情亲
第九十二章 蝳蜍衔首,母女同衾
第九十三章 君心侬阅,三色龙漦
第九十四章 双魂易体,相敬如宾
第九十五章 山惊鸟乱,最胜光明
第九十六章 不念昔者,伊余来塈
第十三卷 血骨交融内容简介
第九十七章 视胡若血,小阁藏春
第九十八章 须弥芥子,识海缘生
第九十九章 汲梦身外,骨眼负行
第一百章 开笼听去,此夜别卿
第一百零一章 翻飞下林,落叶秋惊
第一百零二章 舟楫溯水,鬼蜮始兴
第一百零三章 风梅吐艳,以谢玄穹
第一百零四章 挂缨岂惮,落珥不胜
第十四卷 惟玉销明内容简介
第一百零五章 宸极之赐,朔吹泼天
第一百零六章 心流无界,血蝠玉鉴
第一百零七章 藏叶于林,金甲犹雪
第一百零八章 公调鼎鼐,风箫棹月
第一百零九章 鲤沉龙渊,何觅三绝
第一百一十章 水火相憎,鏏在其间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禽作人语,利在义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图穷匕现,淬汝锋铣
第十五卷 剑冷霜残内容简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春雨不至,风静啼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狂宵无明,炼刀锁夜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惟思归引,逝鹿犹见
第一百一十六章 闻君亦好,潸然泪霑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休论昇沉,蝶册合欢
第一百一十八章 桃花何照,横陈玉鞍
第一百一十九章 许以鸿羽,南月别山
第一百二十章 譬如昨日,白骨红颜
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内容简介
第一百二十一章 魔剑铓血,极杀无虐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连环可碎,言笑自移
第一百二十三章 倩君谱纂,莫测兵机
第一百二十四章 穴狸闻斗,将薜作衣
第一百二十五章 浮生相救,寒盟不弃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迢递咫尺,宝刀殷勤
第一百二十七章 魂留命去,奉玄幽影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名岂凌云,入局一奕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惟求匣剑,愧负山荆
第一百三十章 明敕付尔,视我如生
第一百三十一章 祸劫暗覆,折羽潜鳞
第一百三十二章 红颜何寄,永志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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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作者:默默猴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惟求匣剑,愧负山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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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厉害的手段,从来就没有容易的。

应风色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意识自朦胧间浮露,首先冲撞五感的,是胸口难言的烦闷郁结隐隐作痛;夜凉、烛烟,还有周身不知何来的刺痒,或出自蚊蚤叮咬,或是夯土上的草秆尘砾所致,更有可能是某处皮肉伤正在愈合,发炎化脓也会产生类似的感觉。

这是现实世界,不会错的。人不会在梦中弄痛自己。

他的眼皮滚烫,痛感由百骸延至颅内深处,仿佛浑身的血筋经络被人一揪一提般,直欲脱体抽出。这种无法形容却又无处不在的强烈不适他非常熟悉,是神魂受到身躯的强制排斥,即将“物归原主”的征兆。

(不要现在……该死的……为什么是现在!)他理应能控制与韩雪色之魂交接的时间点,或因激烈的战斗超用了裕度,再加上心脉受创之故,这副毛族的身体正呼喊着与生俱来的另一部分,不肯妥协,恣意以痛苦为鞭,试图驱赶入侵者——或将其毁灭也是一样的。

应风色无法遁入识海,而冒牌货叔叔完全沉默,看来适才一顿操作果如其言,几乎耗去识海内所有的运算能力;韩雪色的魂魄之所以突然苏醒,甚或与此有关。

知觉连结骤断,应风色如被拖入深海,向下无尽沉沦。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韩雪色与自己擦肩而过,迅速被提往悬于头顶的那点光亮。

“长老!这是怎么回……”

——别慌,我们要回龙庭山了。

“龙、龙庭……我不要!我不要!”(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iz)

——听好!龙方不会对你怎样的。

我不……我不要再回那个鬼地方!

听我说!不是你,是我们!我不会让你——长老……别扔下我一个人……求求你了……

我不会扔下你的。听好了——韩雪色微微一颤,硬生生将一声呜咽咬在犬牙间,兀自闭目如故,祈祷没人发现他曾动了动。这不是他习惯了的那种“身魂嵌合”的不适,更近于在山上被围着拳打脚踢一阵后的感觉,顶多再严重个两三倍而已。

他知道自己很没用,但忍痛是他起码能做到的。

放轻呼吸,耐心等待感官接收的讯息漫过痛楚,果然震得头颅似欲炸裂的嗡嗡低响转成人语。“……顾挽松交给你了。能从他口里拷掠出的,全都归你,未必要向我通报。运用得法,这厮可说是一座包罗万象的活宝库。”是他不认得的声音,毫无特征,和煦的语调听得人昏昏欲睡。

“我能杀他么?”龙方那冷酷至极的声音,差点令他打起哆嗦来。

“相信我,你舍不得的。”陌生人笑起来。“在我镇上居所后院,有座小小的方形木构,其下埋了具女尸。你以上等金丝楠棺贮装,榇以香花药料,悄悄运回龙庭山,待我放出那头禁锢于葬玄山‘天地墀’的怪物,此物或能助你驯服之。”其后压低声音的部分,韩雪色便听不清了。间或亦传来奇异的擦刮声,片刻他才会过意来:“是以指尖沾水,在桌上写字罢?”

对方意识到他醒来了——未及惊恐,忽听一旁有人哀唤道:“先……先生!求您……给我个痛快……求求您了……”声音嘶哑喑弱,惟其中透出的深深恐惧,听得人寒毛直竖,几欲一把跳起掩耳走避。

陌生人笑道:“挽松,你不是想与吕圻三分个高下么?现下是最好的机会。他只撑了两天,你可是大大地占便宜,莫输给了他啊。”那人惨叫起来,似是奋力挣扎之类,尖亢的叫声刺入韩雪色的耳鼓内,眼前一黑,再苏醒时已然置身舟中,狭小阴湿的蓬舱内一前一后坐着两名横剑膝上的飞雨峰弟子,韩雪色只觉眼熟却喊不出名字,并非是过去经常跟着龙方教训自己的那几张面孔。

他们没捆缚他的手脚,韩雪色低声下气地讨水喝,也能得到冷漠但尚称周全的应对,没将水瓢劈头夹脸地往他身上招呼,或随手泼在甲板上叫他舔干净之类,登岸吃饭解手也全无刁难。

在水道上的两日间,他只见过龙方一次,头几眼几乎没认出他来,那张棱角分明、眼神凌厉,甚至可以说是粗犷英飒的脸,和记忆中白白胖胖富贵员外也似的龙大方直若两人,但确实就是他。韩雪色终于明白那时听他说话的声音,那股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了。

龙方不仅是身形体态、五官轮廓与过去大不相同,改变最多的,是他的心。

平素与人为善,人缘极佳的龙大方,过去只有在满山遍野找他的时候会露出獠牙,韩雪色认为那是他发泄压力的方法。但现在这个龙方飓色,丝毫不介意让他人知道他牙尖爪利,随时能露爪一击,端看对方是不是自讨死耳。

那在屋里惨叫的人韩雪色不曾再遇,也没见到陌生人说的金丝楠棺和女尸,但一行到底有几人几艘船他就没搞清楚过,想是龙方刻意掩人耳目,连停船用膳的时间都是错开的。

直到龙庭山为止,沿途无人来向他问过话,就算他试图攀谈,看守他的那两人要不置之不理,要不便以凶恶的眼神让他闭嘴,一如长老的预料。

“听好了,”应风色对他说:“你知道得越少,便越是安全。我料龙方不会来问你如何离开的奇宫,迄今都在哪儿干了什么。万一真有人问起,你就说忘了,醒来已身在老樗林的医庐内,救你的是位姓莫的大夫。

“她说半夜有人叩门,起身见你被扔在门外,好心收留你。你什么事都忘了,大夫说是伤了脑袋,月来才慢慢想起从前,然而也是远多近少,越久的事反而记得越清晰。”

在魂魄易位的一瞬间进行交流,感觉十分奇妙,甚至与此前在识海中的情况完全不同,既没有声音画面,也不晓得算不算是知觉,就是“知道了”——长老传了他两套心诀,像是“啪!”一声印在他脑海里也似,韩雪色醒过来之后就会了,熟得毋须透过思路,身体自己便能动起来,仿佛已习练过无数次,只有他的感觉是陌生的;若非他已接受了“一体双魂”这件事,韩雪色绝对会以为自己已然发疯。

这两套心诀,一套是醒着的时候练,锻炼名为“血髓之气”的异种真气,应风色叮嘱他多多益善,事关性命,不可偷懒怠惰。另一套则是睡着之后练的。

“我能控制你的身体,乃至寄居于此,靠的就是这套《冰心诀》。”应风色告诉他:“我不会向你道歉,跟你说‘不好意思夺了你的舍’之类的话,要有下次,为了活命我还是会这样做。但我学到了一个教训:身体终归是你的,我只是借住而已,托庇于人还想占尽好处,天都容不得我。

“如今说这些可能已经迟了,然而接下来的事,我一个人办不到。我需要你变得更强,我们一起想办法活下去。这次我绝对不会扔下你。”

其实韩雪色并没有笨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长老——应风色在传授他奇宫武学时,必在其中埋藏了利于《夺舍大法》施展后、反客为主的手段,至于把他的意识囚入虚空中,鸠占鹊巢般地恣意使用他的身体,决计不是为了什么光明无私的理由。他甚至知道他和莫大夫的关系。

只是韩雪色尽量不去想这些。他早已习惯卑微地活着,只要对人生不抱企望,再怎么难受的事都伤害不了你。

但这回,他觉得应风色是真心的,他的灵魂印迹里没有过往那种的傲慢自大洋洋得意,总是俯视着韩雪色,还一厢情愿以为他并不知道。

除了敞开心胸不同以往,应风色总是料事如神这点,也令韩雪色由衷佩服。他要是龙大方,便不来拳打脚踢泄忿,肯定也要问清自己是如何离开龙庭山的,奇宫之人最引以为傲的护山大阵,岂能被区区毛族贱种破解?不狠狠拷掠出个结果来,简直没天理了。

偏就是谁也没来搭理他,当他如空气一般。

沿途似有越来越多的奇宫弟子加入,到上山那会儿,一行足足有十余人,算上不知派往何处押运那人和棺木的人手,怕没有双十之数。韩雪色径被带回飞雨峰,给换了座连远眺都不曾望见过的独院,不仅前后院门有人把守,连院里都有弟子轮戍,完全是软禁的规格,唯恐他又插翅飞去,不知所之。

此外,还给派了位打点起居生活的老妪,过往奇宫各脉倒也不曾克扣其饮食,故意让他吃不饱饭,或摆布些不宜入口的玩意恶心人,吃的方面和寻常弟子无异,毕竟人是铁饭是钢,在这种地方熬坏了身子,万一朝廷或韩阀突然来瞧,一时三刻也补不上,没的自找麻烦。

但穿就没这么好过了。

韩雪色能看的衣衫,全是西山使节带来的礼物,小孩子长得快,年头合身的衣裤,年中便未必能挤进,故韩雪色一年到头,大半时间里衣裳都不合身。有些长老性情宽和,会给他做套新衣,或拾些弟子们的旧衣给他,也有视若无睹、随他穿得像叫化的,但看轮到何脉看管,决定这一年当中韩雪色的服仪模样。

飞雨峰算是介于两者之间,管事长老会替他订做两套衣裤靴鞋,最好的留着过年或会见使节时穿,另一套则是长老召见——自是大长老“匣剑天魔”独无年——时穿;平时就穿飞雨峰弟子演武洒扫所著的武服,但韩雪色人高马大,接收的旧衣少有合身的,裤腿袖管短个半截乃寻常事。

这回独院内的衣柜全是满的,从里衣、武服到外出服装琳琅满目,虽然用色沉着并不花俏,但料子全是结实耐穿的上等货,虽未如量身订做般合衬,衣长、肩宽倒也都合穿,大出韩雪色的意料。

回山翌日,他还在床上休息,飞雨峰的三位金鳞绶长老便来探望,细细问过韩雪色数月所历,无分钜微。

其中“书魔”帝无眼虽居三辅之末,号称过目、过耳者涓滴不忘,以惊人的记忆力傲视奇宫,仍着弟子一一录下,让韩雪色确认无误后画押,可见慎重。韩雪色心知这便是调审了,依应风色的吩咐仔细回答,离山的来龙去脉一概不知,但对于东溪镇的生活则说得十分琐碎,直到被长老打断才闭口。

这一回合结束,飞雨峰三辅没怎么刁难,轮流替他把脉验伤,嘱他好生歇息便即离开,不旋踵又来了新客。两者相隔不到半个时辰,却是飞雨峰自独无年以下地位最高,实际职掌一脉的单、伏二位白鳞绶,一扮黑脸一扮白脸,连胁带哄与他再捋一遍,自是消化了那份画押的口供,来核实辨异,突破心防的。

韩雪色对应风色的佩服,简直达到全新的高度,至此全按应风色的沙盘推演,何时、谁来、做甚,无不准确命直中,倒像是应风色在背后指使一样。飞雨峰从韩雪色的嘴里撬不出更多蹊跷,不能再拦着不让他见人,晌午过后各脉代表或独来或联袂,赶在长老合议前都来探了一遍;夏阳渊毫不意外地替他的心识伤损背书,直是睁眼说瞎话,本想以此把人带回去,但也毫不意外地被飞雨峰拒绝,场面弄得有些僵。

看来山上诸脉共识已成,失踪多时的夏阳渊长老燕无楼便不是劫人的主谋,也和此事脱不了干系。韩雪色是在驿馆中遭到劫持的,而非护山大阵有什么缺损;能趁这当口策划犯行、安排妥适者,唯有主持接待使节的燕无楼。

一并失踪的冷月四刀、玉霄派鹿胡二姝等,都是他的人脉,起初大清河派还理直气壮来讨交代,一拖数月悄无声息,渐有奇宫韩宫主失踪的流言传出,越看越像这帮人结伙犯案、事后亡命天涯的架势,登时气短,怕被奇宫倒打一耙,月来安分许多。

夏阳渊自是不肯认,最早派人下山寻访,此际韩雪色归来,只盼他细说分明,还燕无楼、夏阳渊清白,可惜事与愿违。

就在这种各怀心思、各自见疑,各守门庭各按疮疤的气氛下,倏忽又过三日。以往应风色交还身体,让韩雪色自由活动的极限差不多就是三天,心想着又将重入深眠,装了几天病老老实实在榻上练功的毛族小伙子也坐不住了,下床在院里胡乱蹓跶,活络活络筋骨。

咿呀一声院门推开,一人立于槛外,前廊角落拄剑发呆的弟子如遭雷殛一跃而起,差点惊掉佩剑,单膝跪地尚未开口,来人却挥挥手,压眼的如焰浓眉微蹙,一瞥瞠目结舌的韩雪色,沉声道:“你出来。你等在此等候,毋须跟随,仍按轮值交班。”棱角分明的紫膛国字脸不怒自威,末几句却是对守卫弟子吩咐,说完掉头缓步,径下檐阶。

不惟韩雪色想不到,便在应风色的事前推演中,也没料到独无年会亲自来此。对奇宫来说,韩雪色是一旦握在手中,便再不重要的棋子,如同象棋里的“将”、“帅”,虽是开阵立局之本,但文不能守土,武不能开疆,实无一用,没有让独无年登门探望的价值,要也是召他到大长老隐居的“负荆居”晋见才是。

如今的飞雨峰,大概是阳山九脉中最没有派系问题的,自独无年以下,二执三辅五大长老俱是才智之士,当中也没有像燕无楼这种亟欲揽权的野心份子,他们做成的审调书状,不至于让独无年来亲自核查,益发显出此举的不寻常。

韩雪色战战兢兢跟上,独无年比他还高,背肌壮硕,即使隔着层层衣布,仍能清楚看出肌束起伏的线条。他注意到长老垂落的右袖底,隐约露出只栩栩如生的铁掌,指节似有缝隙,不只形似人手,或有机簧可供活动。

“我这条铁臂,刻意铸成与人之臂膀的分量相若,你知是为何?”独无年头也不回,突然开口问。

韩雪色唯恐轻率回答触怒了他,嚅嗫道:“大长老,我……我想事情比较慢,能……能不能想清楚了再回答?”独无年“嗯”了一声,便无余话。

小院附近的建筑都是差不多的格局分布,韩雪色瞧着十分眼生。他这些年住在飞雨峰的时日最久,居然不知有这样的地方,见前头有条铁索悬桥,桥身伸进云雾里,其下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瞧不见,蓦地一头苍鹰扑簌着拍翅而出,没入对岸的浓雾,余音久久不绝,可见崖深。

韩雪色突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

请罪岩负荆居,飞雨峰的权力中枢,或说是整个奇宫的最核心也不为过。

通天壁惨变后,独无年便隐居于铁索桥对面的绝崖,起初是养伤,后来则是闭关。在他淡出长老合议,教燕无楼乘虚掌握了知止观的权力核心为止,至少有六七年的光景,本山政令均由此而出,日日由大长老的亲信弟子捧过桥来,维系这个有着古老荣光的门派运作。

但独无年并未过桥,一径沿着悬崖边上,朝雾中走去。

韩雪色亦步亦趋,好不容易眺见前头似有一大片松林,本以为大长老要走入林中,谁知眼前的魁悟身影一晃,突然间消失不见,同时迸出清脆的铿啷轻响。韩雪色不敢再往前冒进,循声低头,见脚下的云雾里,一人攀着铁索蹬下,却不是独无年是谁?

“……跟上。”他只说一句,随即没入云中。

韩雪色硬着头皮攀索,他身手虽然矫健,但“不见底”这点大大加深了心理负担;数不清往下弹蹬了几回,渐渐抬头低头只见得灰濛一片,几次欲唤长老又开不了口,正要再往下时,横里一条手臂将他挟小鸡似的拽过去,扔上一处布满藤蔓的平台。

独无年的身影穿雾俯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韩雪色赶紧闭嘴起身。要是跟丢了大长老,定将死于此间——毛族青年是这么想的。

这处平台应是一块突出的峭岩之类,约莫两丈见方,尽头连着一条从绝壁上硬凿出来的石间栈道。那石栈形似长长的蛇笼壁龛,深不过五六尺,约一人多高,虽沿壁钉着粗大铁索,然而索上锈迹斑斑,有几处甚至快烂穿了,不知已几百年无人用过,还不如贴着岩壁走安心些。

韩雪色没学过轻功,只能学着壁虎贴壁移动,对面的峭壁越走越近,终于两崖合一,头顶仅余一线天,峭壁石栈成了峡谷甬道;走着走着连天也不见,甬道又了地道,最终止步于一扇巨大的石门前。

之所以说“石门”,不惟一丈高、两丈宽的石面削平,一看便知是出自人手,中央更嵌了枚直径约四尺的龙口浮雕,通体泛着黝深钢色,拂去尘灰青苔后不见半点锈渍,以韩雪色贫脊的常识,亦知镔铁暴露于外,断不能这般镗亮如新,瞧瞧石栈上钉的铁索都烂成什么样了。

多看几眼,发现那不是什么浮雕,应是层层叠合嵌咬的机簧,盖因部件质朴厚重,难与精巧的施力结构联想在一块,至于龙首的形象,不过是机簧间的线条削切叠盖所致的错觉而已。韩雪色虽在处处古迹的奇宫长大,也不曾见过这样的东西,既是古老又远超现实。

独无年将手伸进“龙嘴”里,握住什么运劲一转,石门轰隆隆震动起来,缝隙迸出粉灰,待韩雪色掩口挥散,赫见石壁滑入山体间,嵌合之精准犹如纸门,露出个黑漆漆的洞穴来。

毛族青年诧异得合不拢嘴,洞穴中忽亮起两排长明灯,一路蜿蜒而下,与先前的石门异锁一样,根本想不通是什么原理。

独无年大步而入,连回头喊他都省了。不知为何,同样是抬腿迈步,韩雪色光从背影就能察觉走入地宫后,独无年整个人突然肃穆起来,仿佛此地无比神圣,不容丝毫亵渎。

阴凉的地底隧道全无潮湿之感,附近显无水脉,韩雪色忍痛把“石壁由水力推动”的选项划掉。行走的时间不长,或因迂回之故,总让人觉得越走越深,似无尽时,直到通道一转,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座巨大的地底圆宫。

地道出口处位于圆宫的最外围,同时地势也最高,此后次第向内,如阶梯般层层递降;中心的广场超过十丈见方,场中及各级梯段皆遍铺大片青砖,当中没有一根向上撑持的柱子,圆宫的穹顶离底部亦有数丈之高,无法想像要如何在山腹中凿出这样一个空间来,堪称鬼斧神工。

独无年领着他走下广场,韩雪色瞠目结舌地环视着,在原地绕了一圈又一圈,除了震惊,更多的却是感动。他无法具体说出是因何而感动,然而感动之情却久久难以平复,以致又稍晚片刻,才发现圆宫内的违和之处。

能以“伟大”径呼的神妙建筑内,没有雕刻和绘画,没有一丁半点以装饰为目的的设置,理应枯燥单调的偌大空间,却因此产生了某种神圣和壮阔之感,也更加深了它“不属现世”的那种出离意味。

“这里就是知止观,我阳山九脉的至圣之地,奇宫四百年的基业所系。”独无年看着他,缓缓道:“明面上的那座知止观,就在我们的头顶上。来过这儿你就明白,何以我们对那间俗庙,如此不屑一顾。

“四百年来,山上长老都是用阵法来此。我带你走的,是当初在埋入术法阵图之前,供建造者出入之用,一旦闭起,将无法从内部开启。从龙王应龙身死,阳山再生九脉之后,就不曾再使用过。”

这么说来,知止观在九祖重建阳山前……不,甚至是在龙王应龙之前,就已存在,历史远超过阳山九脉的四百年。韩雪色诧异之际,又听独无年道:“在通天壁,你该是看过术法通道的。运用此法须修习《夺舍大法》至一定火候,对本山术法亦有涉猎,故你从未到过此间。或许我该早点带你来。”

韩雪色想起当年人面蛛被十七爷消灭,大事底定后,明面上那个知止观的墙壁忽现华光阵图,众多人影一一步出的情景,恍然大悟:“原来那就是奇宫的阵法通道!”

独无年望着他,即使略显萧索,那双锋锐的眸子仍令青年难以招架。“人在这里,你有什么感觉?”

韩雪色半躲避半观望似的挪开视线,环视圆宫,纷乱的心思倏然平静,连他自己都觉不可思议。“很大。人站在这里,感觉……很渺小。我一直以为,该有个宝座之类在最高处。宫主……要坐在哪里?”喃喃回头,才发现独无年焰眉蹙起,虽仅一瞬,韩雪色似在他眼底看见了惊诧,或还有一丝迷惘,然而并无不悦。

“没有宝座。发话的人……或说领导之人须站在这里,这令人感觉自己格外渺小。在环阶上说话的每个人,都比直面时更具威胁,再蠢的话乍听都像有点道理,所以奇宫之主不好当。我只见过一个人,能在此从容谈笑,仿佛生来如此。”

独无年严峻的容色和缓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形容的疲惫和自嘲。

他举起铁臂,露出很难说是不是笑容的复杂神情,其中只有的苦涩是毫无疑问的。

“我失去的这只手,迄今仍经常疼痛,像是我才刚把它扯下来,兀自朝地上滴血似的,提醒我当年铸成的大错。”独无年喃喃道:“我不欢迎你,韩雪色,但你是我们的承诺,我鳞族一言九鼎,绝不会出尔反尔。我没法把你送走,正如你无法逃离龙庭山,我们都被困在承诺里,然而承诺就是承诺。

“我应该更早把你带来这里的,但光是该不该传你奇宫的武学,诸脉就吵了十年,没学夺舍大法和本山阵图的毛族根本进不了知止观——我相信这正是部分人坚持争执、无意做成共识的目的之一。”说着冷哼了一声,韩雪色却有点想笑。

独无年对他来说,早些年是恶梦的一部分,后来又变成奇宫权力的象征、人人口中的“大长老”,直到此刻,韩雪色才觉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乐,也有自己的伤痛和隐忍。想像一群高傲的鳞族在圆宫掐嘴架也挺乐,那种斗不出结果又不能不斗的无能无奈,肯定是他们死都不肯承认的罢?

“我头一回带异色来此,他说了和你一样的话。”独无年萧索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韩雪色吓了一大跳。

纳兰异色是独无年的大弟子,他在通天壁惨变壮烈牺牲的情景,韩雪色至今犹记。这位在众弟子口中越回忆越完美的大师兄,据说在负荆居却是禁语,独无年再不曾吐出过这个名字,也无人能在他面前提起。

没想到会自独无年处,听到纳兰异色的事。

“在那之前,我没想过用‘渺小’二字形容站在这里的感觉,然而又没有其他的字眼,能如此精确地描述,在这儿面对众人的那种孤寂和无力。我见过试图展示力量的人,最终显露的只有颟顸和恐惧;他们越渴望龙主的宝座,权力和人望便离他们越远。

“但异色不同,他跟应……他跟某人很像,他们不在乎权力,反而能看清事情的本质;因为无欲无求,所以无所畏惧。他本该成为比我更好的本山栋梁,却因我的愚昧而害死了他。

“我若能更早认清‘渺小’这件事就好了。那日在逞能之前,当知有更好的选择。”独无年抬起头来,平静地对他说:“我不知你还会不会逃,可我不逃了。明儿起,你每日寅时来此,我传你本山武学术法,直到你能用术法通道入观;三日一歇,风雨无阻。

“至于如何离开住处不被发现,如何缒铁索行石栈而不失足,就当是给你的考验。连这点能耐也无,早点摔死便了。”

韩雪色愣了一愣,这才会过意来。

若是在往昔,他肯定会欢喜不置,扑通一声跪地磕头,大表感激之情。但此际情况有变,他不练奇宫武学也不如何,要少练了血髓之气,心脉里的那道剑气破体而出,那是一翻两瞪眼,妥妥的死局;一时间既说不清又没胆子推辞,抓着脑袋讷讷道:“这个……多谢大长老……可我那个……天生比较笨……”

独无年冷笑不语,袍袖圈转,隔空一摁,韩雪色的身子失衡坐倒,被他足尖几下,踢成了五心朝天的趺坐姿势。独无年伸出左掌,按他天灵,哼道:“但在练功前,得先祓了你体内的异种真气。哪个敢对奇宫之主妄动手脚,少时你也得仔细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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