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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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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小说章节

第一卷 血沉金甲内容简介
第一章 将门虎女,金貂酒易
第二章 迨其扑朔,谓我迷离
第三章 当道狼现,馈子身皮
第四章 鳞罡击淬,玉体酥莹
第五章 牵肠萦心,蒙柳丝密
第六章 元恶诛鉴,虎兕来兮
第七章 擎山何转,有合玉泥
第八章 磔以臞瘦,刑汝刻轹
第二卷 难知如阴内容简介
第九章 鳞龙六姓,潸然眼低
第十章 何事称奇,天阙铜羽
第十一章 谁主英雄,儿女无欺
第十二章 阳岁如炽,行卧烛阴
第十三章 昔与君知,犹按剑起
第十四章 如蛣如虫,湮兮漫兮
第十五章 此生有憾,顾影沉鱼
第十六章 深夏雨雪,花颜羞尽
第十七章 魂灵何唤,长留中阴
第十八章 纵我不往,胡咏子衿
第十九章 秉笔承明,梦外从卿
第二十章 贞功辟恶,法存一心
第二十一章 寒溪此夜,玉乳香沁
第二十二章 余生莫问,夏阳语冰
第二十三章 知其所止,宫墙万仞
第二十四章 以血相易,剑出束命
第二十五章 拳若犀紫,缚以罍金
第二十六章 尝禁幽魔,剑绝伤病
第二十七章 握雪而盟,羲和欲隐
第二十八章 先性后命,明玉映心
第二十九章 但为君故,潺湲至今
第三十章 风雪何至,奇货可居
第三十一章 有情终逝,荏苒光阴
第三十二章 幽穷降界,九渊再临
第三十三章 尔当执锐,玄衣朱裳
第三十四章 何夕院里,又遇序庠
第三十五章 豺祭隼击,偕子翼张
第三十六章 星斜月异,枭首青狼
第三十七章 集矢之的,神其鉴降
第三十八章 紫煌金甲,赠郎妾伤
第三十九章 痴水沧浪,为母则强
第四十章 曾梦忽还,相值惘惘
第四十一章 一念遗尘,取入蓬门
第四十二章 浃欢何缔,永夕飞霪
第四十三章 瞬化雷风,鳌惊海震
第四十四章 补叶清心,身欲见神
第四十五章 无非般若,曼倩离魂
第四十六章 露香霜冷,法借干坤
第四十七章 剑出兰若,鬼骑接亲
第四十八章 凭谁乖离,恐玷徽音
第七卷 四鬼成羊内容简介
第四十九章 欲绾青丝,巧结双平
第五十章 月下独枝,花开镜映
第五十一章 雪蕊吐艳,溯洄舟轻
第五十二章 三击而止,极目畅情
第五十三章 心灯棹影,为伥为伶
第五十四章 岂不食人,一念传声
第五十五章 奁贮血泪,空付幽影
第五十六章 邑池孔海,丑蓄德兴
第八卷 说时依旧内容简介
第五十七章 谁家玉叶,移嫁金枝
第五十八章 愿君长在,此心安失
第五十九章 鳞羽可鉴,惟任使之
第六十章 子胡于归,宜其庵室
第六十一章 更相易夺,云无己知
第六十二章 怵惕成魇,迨今重世
第六十三章 瑶筐不开,无神尽日
第六十四章 累恶成禁,莫如亲至
第九卷 天予我取内容简介
第六十五章 玉霄降艳,睟影临芳
第六十六章 侵淫随理,檀口噙郎
第六十七章 桃夭李越,花蹊欲向
第六十八章 羝羊挂角,此身觉妄
第六十九章 瓜破墙踰,戢羽回翔
第七十章 力终何有,桃红蜜香
第七十一章 后庭人至,月饮红觞
第七十二章 知君俦侣,动若参商
第十卷 贪狼独坐内容简介
第七十三章 影寒形蜕,天火翼阳
第七十四章 污邪满车,击瓯召羊
第七十五章 英雄无觅,行矣当强
第七十六章 云涯非观,君何远飏
第七十七章 百华纵散,玉骨残香
第七十八章 鹿韭初露,雪缘情降
第七十九章 人鬼一线,谁可扶将
第八十章 荫诚不厚,斤斧勿伤
第十一卷 无用之用内容简介
第八十一章 磻谿何钓,血火如封
第八十二章 销得此病,才尽重生
第八十三章 行深似见,泉水沁泠
第八十四章 履其虎尾,咥人之凶
第八十五章 使君入眼,莫谓含情
第八十六章 鳞潜无迹,徘徊忘暝
第八十七章 心澄若冰,欲扫龙庭
第八十八章 是耶非耶,蝶引寻踪
第十二卷 冥王十变内容简介
第八十九章 晚花未落,深径渐迷
第九十章 牝驰风掣,绵乳酥莹
第九十一章 一朝杀却,怨别情亲
第九十二章 蝳蜍衔首,母女同衾
第九十三章 君心侬阅,三色龙漦
第九十四章 双魂易体,相敬如宾
第九十五章 山惊鸟乱,最胜光明
第九十六章 不念昔者,伊余来塈
第十三卷 血骨交融内容简介
第九十七章 视胡若血,小阁藏春
第九十八章 须弥芥子,识海缘生
第九十九章 汲梦身外,骨眼负行
第一百章 开笼听去,此夜别卿
第一百零一章 翻飞下林,落叶秋惊
第一百零二章 舟楫溯水,鬼蜮始兴
第一百零三章 风梅吐艳,以谢玄穹
第一百零四章 挂缨岂惮,落珥不胜
第十四卷 惟玉销明内容简介
第一百零五章 宸极之赐,朔吹泼天
第一百零六章 心流无界,血蝠玉鉴
第一百零七章 藏叶于林,金甲犹雪
第一百零八章 公调鼎鼐,风箫棹月
第一百零九章 鲤沉龙渊,何觅三绝
第一百一十章 水火相憎,鏏在其间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禽作人语,利在义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图穷匕现,淬汝锋铣
第十五卷 剑冷霜残内容简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春雨不至,风静啼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狂宵无明,炼刀锁夜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惟思归引,逝鹿犹见
第一百一十六章 闻君亦好,潸然泪霑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休论昇沉,蝶册合欢
第一百一十八章 桃花何照,横陈玉鞍
第一百一十九章 许以鸿羽,南月别山
第一百二十章 譬如昨日,白骨红颜
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内容简介
第一百二十一章 魔剑铓血,极杀无虐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连环可碎,言笑自移
第一百二十三章 倩君谱纂,莫测兵机
第一百二十四章 穴狸闻斗,将薜作衣
第一百二十五章 浮生相救,寒盟不弃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迢递咫尺,宝刀殷勤
第一百二十七章 魂留命去,奉玄幽影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名岂凌云,入局一奕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惟求匣剑,愧负山荆
第一百三十章 明敕付尔,视我如生
第一百三十一章 祸劫暗覆,折羽潜鳞
第一百三十二章 红颜何寄,永志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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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作者:默默猴
第一百二十七章 魂留命去,奉玄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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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抬离无乘庵不久,应风色便跌入了虚境中。

“韩雪色”毫无疑问是他现时的绝佳护身符,龙方飓色若能将韩小子带回龙庭山,知止观必会赋予他更大的权力和相应的地位。死掉的毛族宫主换不了好奖品。

被龙方引为心腹的六名九渊使者里,他只认出了其中一个叫谭剑英的飞雨峰弟子。透过“开枝散叶”引上龙庭山之人,部分不会冠以奇宫的字辈排行,通常是外派嫡裔乃至继承人,就是来过个水罢了。

谭剑英是嵧西“神功拳”掌门人谭元府之子,在谭氏五子中虽居长,却是谭元府长女的乳母所生。此事实说不上光彩,谭家大房奶奶约莫被逼得急了,居然诞下二子,连二房和小妾也都各自得男,谭剑英在谭家的地位顿时尴尬起来,才被父亲送上龙庭山,表面上是结盟通好的象征,其实是堂堂嵧西一霸的“绣狮”谭元府,也顶不住妻妾联手的压力。

谭剑英根骨不差,家传《神功拳》练得颇有架式,经飞雨峰几位长老点拨,连内功都进步神速。当日在玄光道院接过匕首、满院子追着韩雪色跑,最终给泼得一身黄白秽物的倒楣鬼,正是这位谭家大公子。

他上山三年有余,应风色在大比上见过他与一帮色字辈打得有来有去,对他的身手和声音有点印象,这才认了出来,然而露出鬼面眼洞的那双狞恶眸光,却令应风色异常陌生。

不说他在庵前无视满地血污尸骸,黏腻的视线净往莫婷身上巡梭,不住伸舌舐唇,就差没滴落馋涎;离庵后这一路蜿蜒难行间,只有他毫不掩饰频频回头,盯着鹿希色瞧,虽说品味与自己堪称一致,但应风色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比起临阵背叛,他更想不通鹿希色为什么要跟过来。

鹿希色从一开始就是冰无叶的卧底,一旦任务完成,又迫不及待离开养育她、传授她武艺的冰无叶。这种反复无常根源于凉薄的天性,无论背叛谁,又或为了什么理由背叛,应风色都不会感到意外。

但龙方飓色这厢有七名四肢俱全、身上无伤的奇宫弟子,就算全是开枝散叶的外姓人,光靠数量优势就能拿下女郎。她凭什么觉得能全身而退?这种愚蠢到不讲道理的自信,简直快把应风色给逼疯。(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iz)

他越不敢想像七名饿狼般的男子一拥而上,将她的衣甲撕得粉碎,残暴地淫辱女郎的画面,想像力便越发鲜活起来。令他难以承受的除了焦急恐惧,还有那毫无来由的心痛心慌——为何会如此?对背叛者而言,这样的下场岂非罪有应得?有甚好舍不得的?

“……因为你毕竟是个好人。”

冒牌货叔叔抢在他几欲跳起大喊“快逃”之前,将应风色拉进虚境里的田圃小院,谄笑到他拳头都不自觉硬起。“是不是想听我这样说?别客气啊,再说三遍可好?你是好人,你是好人,你是好人……还有哪里需要加强的?”

“滚开啦。”

他没好气道,应无用那身剃头担子的行头化烟散去,又恢复成原本羽衣赤足的飘逸造型,只廊下多了具镌满经络穴位的铜人立像,虽是罗汉般的光头裸身,面孔却是韩雪色的模样。应风色一凛:“详细的损害报告出来了?”

“先说好消息。三色龙漦的逸失已经计算出来,我只抓个概数,你心里有底就行。”应无用道:“龙漦之用乃三者比例上的分配,虽有主次之别,却没有哪种是可以独立运作的。你使用青龙漦加固莫执一的手腕,造成八成的青龙漦离体,连带损失约莫五成的白龙漦,以及两成的赤龙漦。”

“这样……还能再使用‘无界心流’么?”

“发动倒不成问题。”应无用神情严肃。“但,仅有一半分量的白龙漦,调节的机能不可能不受影响,经过我无数次的模拟推演,大概抓原本三到五成的时间是比较安全的,两次发动间的间隔则要延长至少一倍。

“比较麻烦的是青龙漦,在‘无界心流’发动时负责保护你的心脉,以免加速数倍的血行鼓爆了经络脏腑。剩余的两成青龙漦将无法提供足够的防护,就算韩家小子的身体壮实得像头牲口,也未必扛得住。”

而这居然还算是好消息。应风色做好了心理准备,蹙眉道:“那坏消息呢?”

“杜妆怜打在韩小子心口的那一掌并不是《小阁藏春手》,是水月一脉不曾出现过的怪异武学;与其说是掌劲,更像是一道剑气,理应在中招时便破体而出,在韩小子的胸膛开出枚血洞。这掌没让韩雪色死得苦状万分,恐怕杜妆怜自己也觉得奇怪。

“那会儿我差点被关机重开,顾不上应对,三色龙漦自行发动,但残剩的青龙漦只能勉强护住你的心脏,不被剑气洞穿,赤龙漦的‘发散’之能里住了剑气却无法化消,反而让剑气不断在其中反复激荡,越发凝练压缩。

“此际全靠白龙漦引血髓之气调节,勉强维持住平衡;一旦血髓之气耗尽,又或剑气凝聚到足以突破赤龙漦的禁锢——”

“我的……韩雪色的胸口便会炸开一枚血洞?”这消息简直是糟透了。

“我料数日内便至临界,毕竟你修习《冥王十狱变》的时日还不够长,期间继续修炼血髓之气或可迁延些个,但也拖不了太久。”应无用正色道:“你须尽快做个决断。”

应风色知他指的是从莫执一身上回收龙漦,但这会儿已不知无乘庵众姝逃往何处,更遑论脱出龙方的掌握。

“有个糟糕的权宜之计,你姑且听之。”应无用道:“找高手运功为你护住心脉,看你是要牺牲哪只手脚,以青龙漦做成一条引导剑气的通道,从手心或脚心释出。如此一来,虽不免残废,总比爆体而亡好。”

奇宫最不缺的就是高手,或许被龙方带回山上,比无头苍蝇似的找莫执一回收龙漦靠谱。应风色灵机一动:“若由内功深湛之人,以真气为我化去剑气呢?”异种真气入体,在消除剑气的同时,也会对经脉脏腑造成伤害,毕竟增损相歧,一气不能两全。

但应风色有三色龙漦护体,说白了就是同那道杀人剑气比命长,谁扛得住异种真气的消损,谁就能笑到最后。以目前赤龙漦犹能里住杜妆怜的剑气来看,这厢的赢面是要大些。

“也可行。”应无用答得干脆。“只是此法须耗大量内功,韩小子身负三色龙漦这点也不容易交待清楚。要各脉长老捐输功力拯救毛族宫主,这真得你叔叔才能办到。不妨召魏无音上山,让他想想办法。”

应风色满心不愿,也明白嘴硬只会害了自己,随口道:“我进来久了,出去透透气,免得龙方起疑。”正欲抽离,冒牌货叔叔脸色忽变,一把拉住他的神识:“慢!这会儿你别醒着,外头……有些不对劲!”

外头……不对劲?这不是更该清醒才能应付么?

一股异样的波动荡进虚境里,透体而过的瞬间,应风色只觉浑身战栗,难以相对,是会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地瘫软的程度,仿佛鬼神倏忽降临,凡人根本无法抵挡。

“这、这是何……何人所发……”他立刻就明白,是冒牌货叔叔将外界的感应传入虚境,这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以“韩雪色”贫弱的内力修为,断难察觉此等高人,但识海内的应无用能分析、统整外在的一切感知,丝毫无漏,与其说察觉异状,更像在海量的情报分析之下,异状自然而然浮现其貌,无所遁形。

“我无法让你‘看见’外头的样子。”应无用罕见地露出凝肃之色,但原因不难想像。

应风色的意识遁入虚境,韩雪色形同昏迷,即使能被动接收听觉、触觉等,但视觉决计无法运作如清醒时。冒牌货叔叔必是利用类似灵犀感知之类,更虚无难控的非常途径,耗用的资源更多,负担更重。这对初初恢复的识海来说,毋宁是雪上加霜。

况且调控龙漦压制剑气,也不是轻松活儿,实在匀不出手来,让应风色待在虚境里舒服看戏——还有一个办法。应风色心念微动,冒牌货叔叔便已获悉他的想法,意识中并无强烈的抵抗,该是允可之意。应风色深吸一口气,想像身体变得极轻极透,似能随风飞去,无限延长的意识渐渐升起,田圃小院在脚下变得越来越小,只余一线与识海相连,就这么遁出天灵冉冉上升,如烟雾般飘浮在茅屋的梁椽间。

(成功了!)他看见顾挽松攫住龙方之面,拖近身前呲牙威慑,看见伤重的台丞副贰冷不防地出手,捏住龙方胯下之物,鸟爪般的冷硬枯掌绷起青筋,光瞧便觉痛极;看见龙方扶墙丁步,勉力开门说话;看见阖上门扉的一瞬间,忽然出现在门后角落里的无叶和尚——等一下。魂灵态的感知力是足以超越现实之限的,就像他一凝眸,就能看见挟着鹿希色发足狂奔的冰无叶。这种感知固然有其极限,但在范围之内,时间、距离等现世之物,对灵体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冒牌货叔叔甚至说过,等运用得更加精熟,或能预知稍后将发生的事,哪怕只提前个一二息,在战斗中也是极其巨大的优势。

那为什么……他瞧不见是谁,又是如何带来的无叶和尚?

惊魂未甫,蓦听顾挽松惨叫跌落,炕沿却多了一名白袜黑履的初老文士,漫声吟道:“谁遣聪明好颜色,事须安置入深笼。你都知道让杜妆怜赶紧躲去,难道没想过我早已在附近瞧着你,只是尚未现身而已么?挽松啊挽松,作茧自缚,莫甚于此啊。”

应风色身魂剧震,差点震脱了与识海相连的一缕牵系,心底一片混乱。这个身影和声音他无比熟悉,对此人的无端挑衅几乎送掉他的命,所幸在应无用的提醒下扭转局势,得以安然脱身——若说先前老人是以气势震慑,让应风色意识到挑衅他是何其危险的事,此际超越魂灵所感、无声无息现身屋里的藏林先生,其武功之高,身法之难以想像,算是彻底颠覆了应风色的认知。他为自己的愚蠢狂妄感到羞愧。

问题是:藏林先生与龙方飓色,是怎么勾串在一起的?难道今夜之事,竟是针对顾挽松所设的一个局?

这个“故旧重逢”的场景,二十年来在顾挽松心里试演了无数次,只是他万万想不到,先生居然会纡尊降贵,用上龙方飓色这等微不足道的小棋子。

不对。若非先生拉拔,当年他就只是个混迹于北方的小门派之间,重复着拜师杀师、夺宝冒名的小人物,血甲之传的擘画图谋再怎么宏大,于他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半点也不现实。

是先生发掘了他,教他读经学文,变化气质,最终为他换上了这件平川顾氏的身皮,送进碧蟾王朝澹台氏的朝廷里。恁谁也想不到,堂堂埋皇剑冢的台丞副贰,望重朝野学冠文武的“天笔点谶”,竟是出身马戏班子、在驯兽鞭子和铁笼槛栏间长大的孤儿罢?

这么说来,先生确是偏爱兵卒之流的弱棋的。

执“赤土九逆修”之牛耳、堪称血统纯正的血甲之传吕圻三与自己相争的那会儿,先生最终是信了他的说法,亲手埋葬当世血甲门最强大的土字一系,任由他处置吕圻三遗留下来的研究材料。

但吕圻三是死有余辜,不算太冤,顾挽松只是告发了他而已,并非嫁祸栽赃。

先生平生未有敌人——隐于暗处、事事假手他人者,岂能招至怨恨?谁都不知背后有这么个人在左牵右引,生出如此事端。先生做这些事时,一贯是没有什么情绪的,如弈棋品茗般,行止若已自带风雅,何须引入喜怒好恶,徒乱心耳?顾挽松对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也是原因之一。

唯有那次,先生是彻彻底底被惹怒了。

奉玄圣教那帮蠢材妄测天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召唤神军,据先生说诸沃之野生机尽绝,原本盘据那片寒地的蛮人被吓得理智全失,遂疯狂南侵,沿途烧杀搜刮以为血祭,祈求上苍收回那人所难敌的恐怖魔物。澹台家的朽烂朝廷经不起折腾,王脉断绝,五道无主,天下从此陷入动荡。

神军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蛮人复归诸沃之野,连奉玄圣教也不知所之,二十多年间不露声息,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先生对奉玄教的愚行怒不可遏,更令人恼恨的是连个兴师问罪的对象也无,纵以凌云三才之智、五极天峰之能,莫说奉玄圣教的总坛崇武行殿杳如黄鹤,想抓个落单的教徒来拷问亦不可得,那时顾挽松才知道:原来先生不但是有脾气的,且狂怒起来竟是如此骇人。

吕圻三不知何故与奉玄教搭上线,恐怕也是过往的因缘,很难说是真有贰心,或只是呈报慢了,被顾挽松先参一本,安上密谋通敌的罪名。土字一系在栖亡谷的试验基地没留下半个活口,估计就算吕圻三能预见危险,也料不到正替先生研制刀尸的自己,会遭遇杀猪屠狗般的对待,多少是被“鼎鼐之重不忧谗”的自以为是害了性命。

先生名列“凌云三才”,是天下间公认最最聪明的三位奇人之一,顾挽松明白不可能蒙骗他一世,待先生怒火平息,理智恢复,会明白吕圻三押上血甲门土字一系的身家,为先生投入妖刀祸世的阴谋擘画之中,双方利害一致,没有半途变节的道理;也会知道顾挽松是为了独占莫执一,才利用了他对奉玄圣教那无处宣泄的怒火。

廿年来,顾挽松一直在等这东窗事发的一天。为了这天他不惜大张旗鼓搞出龙皇降界的荒唐游戏,唯恐不够高调,又让马长声、乔归泉去劫两湖水军大营的饷,把镇东将军府也拖进浑水泥坑。

“先生……先生!”他蜷身匍匐,以额叩地,撞得额头渗血,在夯实的硬土地面砸出一朵朵枣色的花印子,颤声道:“小人……小人该死!小人……小人有罪!请先生高抬贵手,饶……饶了小人一回罢。”

藏林先生掸了掸膝腿,神色微愠:“你好歹也是两朝大吏,正道七大门派的魁首之一,这般模样像什么话?看来,这些年是我太纵容你啦。感时惟责己,在道非怨天!自己说罢,你究竟所犯何事,莫教我冤枉了你。”

顾挽松听他颇有见责意,反倒吃了颗定心丸,就怕他温言笑语,那才是动了杀心的意思,赶紧打蛇随棍上,缩颈嚅嗫道:“小人自……自把自为,以先生……先生之名使唤杜妆怜、邵咸尊等,又将主人交付的本门珍宝任意挥霍,小人该死,小人罪该万死!”说着呜咽起来,伏地颤抖不休,丑态毕露。

藏林先生点了点头,忽然起身踱至无叶和尚的尸身畔,右手五指屈成钩爪,袍袖翻飞间“噗”的一声插落无叶的头顶天灵盖,漫声吟道:“血解皮囊残骨肉,争似留神养吾身!”运劲一汲,原本魁悟壮硕的僧尸迸出若有似无的丝丝吸啜声,白惨的四肢躯干蓦地紧缩塌瘪,整个人仿佛小了一圈,风干橘皮似的肌肤表面浮露蚯蚓似的青筋,似乎只有经络没有缩水,故而突显出来。

初老文士的手腕轻旋,揭盅般提起无叶的脑壳儿,只见僧人之脑亦缩小大半,颅中颇有些空洞;浓粥也似微微冒腾的灰质皱折之间,嵌了枚殷红湿濡、活心般的浑圆肉球,约莫荔枝大小,正是先前龙方所说,聚浑身精华于一处的肉芝“血解留神”。

按说无叶和尚断气也有大半个时辰了,血冷身僵,体内绝不该有这般活生生、兀自卜卜跳动,表面布满经络血行的组织。相较于这枚过分鲜活的肉球,尸身余处格外明显的凋萎蜷缩,益发令人怵目惊心。

顾挽松知上古儒门的《摘魂手》有此异能,但一来他练的是速成的版本,精于慑魂夺魄,而非尸解留神;纵使练得完整功法,以他的修为,也绝不能从已死的尸体上榨出如此丰沛的生元。而吓人的还在后头。

“你天资聪颖,肯下苦功,也能练到这等境地。”

藏林摘下血淋淋的的鲜红肉丹递去,龙方飓色俯身并掌,恭恭敬敬捧过。

文士运功一抖,随手将指掌间的鲜血蒸成血雾,被刮进屋里的山风吹散,踅回原处坐定,怡然道:“循屋后小径行出约莫三十丈,有一隐密洞窟,你按我所传心诀服丹化纳,一刻内尽力将丹内生元转为己用。连云社诸人的尸体,我已并置于洞外的空地上;有了无叶僧的功力相赞,你可试着从庞白鹃的尸身上取丹。其余诸人之丹,稍后我再为你拔取。”

(先生竟将《摘魂手》传给了龙方!)龙方飓色无视于顾挽松的诧异之色,躬身领命,退出茅屋前又道:“无乘庵那厢,需不需要晚辈先去一趟,免得走脱了言满霜等?”藏林先生摆手道:“毋须费事,此际已追之不及。怜清浅不是摆着好看的花瓶,便即追上,也有教你杀不下手的法子。他会那么说,只是想支开你们罢了。”下巴朝顾挽松处抬去,微微一哼。

龙方遂不再多言,捧着肉丹倒退而出,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夜风里。

藏林先生垂落视线,淡然道:“你故意提到邵咸尊,是想测试我让他知道了多少,会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退万步想,万一他不知道,代表我不想或不该让他知道,如今他既已知晓,我就得做出处置。”

然而那小子并不知道。顾挽松心想。

先生现身于此,那么是谁在通知杜妆怜时做了手脚,已然不言自明——运古色虽未必听龙方的指示,若教海棠在床笫间咬耳朵,挑唆他将“言满霜身份可疑”一事提前泄漏给杜妆怜,说这样便能坏龙大方的事,运古色还不跑断腿脚?

龙方飓色的城府在同龄人中堪称深沉,但不惟杜妆怜涉入妖刀阴谋,连青锋照掌门“文舞钧天”邵咸尊也是共犯,肯定大出这小子的意料。顾挽松从龙方乍现倏隐的一抹诧异中,看出形势还是对自己有利的,可怜兮兮道:“小人这点心思,何时瞒得过先生?我……我就是条癞皮狗,没了主子看管,乐得上窜下跳,忘乎所以,把东西咬破咬烂耍着玩。但玩耍再乐,总不及瞧见主人乐啊!龙方是年轻,但说到忠心耿耿,小人这三十多年来只有先生一个天,就算老了,不中用了,也没一刻忘记过先生。”

藏林笑道:“所以我让你交待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错。知过才能改,对不?”

他一笑顾挽松心底便发寒,敢情将龙方挤兑出去是着臭棋,先生没了顾忌,不吃这套虚文应付,暗忖:“罢了,说来说去就是吕圻三这条,今儿是躲不过啦。”此事亦在沙盘推演内,一抹眼泪收了哭声,跪地垂首:“小人贪恋吕圻三他老婆的美色,弄大了婆娘的肚子,恰巧得知那厮勾串奉玄教的龟孙子,想让先生……替我治治他,免得东窗事发,吕圻三惊觉脑门上碧油油的,来找小人算账。

“那厮素来瞧小人不起,又得先生器重,小人……甚是妒忌。要弄死了他,先生便只倚重我啦——差不多是这般龌龊心思,才告发了他。但吕圻三与奉玄教之人结交是千真万确的事,若无这条,凭小人也栽不了他的赃。”

藏林先生微微一笑。

顾挽松心底益发没谱,看来事隔二十余年,先生听到“奉玄教”三字仍是十二万分的不舒坦。正自忐忑,忽听藏林先生接口:“吕圻三的死真要计较,你至多出了一成力,你便未告发他,我迟早是会知道的,结果相去不远。况且你接替吕圻三之后,差使确实办得不错,堪抵土字一系上下。我不会说吕圻三死得好,他得如此下场,我甚是惋惜,但这并不能算是你的过错。”

顾挽松如聆仙乐,连滚带爬扑前,奋力攀住藏林膝头,如忠犬仰望主人般涕泪纵横:“呜呜……先生!”藏林先生抚他手背,状似安慰,缓缓低头凑近:“但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

顾挽松愕然抬头。“什……什么事?”

“证据。”

“证……证据?”

“对,证据。”藏林先生悠然道:“吕圻三咽气前,什么都招了:奉玄教是怎么同他接头、如何约定牵制于我,事后的酬谢等。研究人身痛楚极限的人,未必比普通人更能忍受痛苦。

“他在崩溃之前,把一切能想到的恶毒字眼都骂完了,我才知他心里竟有忒多不满,血甲门的志业在他来看有多么伟大,乃至屈居人下,是何等负重忍辱,万般无奈。

“我当时太生气了,挽松,我是真赏识他。直到栖亡谷内再无一名活人,我才想到忘了问他一件事。”

初老文士盯着他,目光似欲攫人。“像‘幽泉鬼医’吕圻三这种人,是无法靠言语说服的。当然,能将一头神军缚至面前,的确胜过千言万语,但奉玄教与他勾结,远在召唤神军之前,便有独孤弋、武登庸押阵,独孤阀也没能活捉过神军。奉玄教诸子庸碌,我料无此能耐。

“吕圻三肯定明白背叛我的风险,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又或拿到什么证据,才促使他做出如此决定?我搜遍栖亡谷,没找到这个关键之物,只能认为是被人顺走了。”

顾挽松脸色微变,该不该抽手——明知是没用的——只在脑中犹豫了一霎,喀喇数响,伴随撕心裂肺的剧痛,右掌已被藏林先生捏成一团,不比一只女童抛玩的五彩沙包大上多少。

“啊————!”

顾挽松整个人几乎蜷作一侧,很难判断是用力过猛或痉挛,惨叫声意外地低沉沙哑,宛如垂死的野兽嘶吼咆啸,与装乖求饶时的尖亢判若两人。或许这才最接近真正的他也说不定。

“我讨厌苦刑折磨,挽松,你是知道的。我和你们不一样。”

藏林凑近他冷汗如雨的白惨额面,柔声道:“我太生气了。这些年里我窥视过你无数次,料想至少该拿出来瞧几回,取战利品不就为了这个?但你一次都不曾拿出过类似的物事,让我几乎以为:原来你一直知道我在瞧你。这也极令人恼火。”

若不明白找的是什么的话,又如何能知找到了,或找不到?

所以,你不确定能否从尸身上搜出此物,这才留我一命么?

这真是太讽刺了。顾挽松面孔扭曲汗如雨下,竭力忍住冷笑的冲动,旋即又来的另一阵痛楚令他眼前煞白,几乎晕死过去;回神依稀见得,文士的一只鞋下血肉模糊,间或露出白惨惨的碎骨和粉筋一类。那被踏得摊平汩溢的,竟是自己的左脚脚掌。

“我需要你亲手拿将出来,挽松。这只要拇、食二指便能办到,但你还能留住你的右手。”藏林先生循循善诱,仿佛瞧的是舞雩归咏的六七童子,头顶晚霞,徜徉于水风之间。

顾挽松是拷掠折磨的大行家,痛楚几时能令他崩溃不好说,但从逐渐模糊的视线和意识,及剧烈跳动后又迅速沉落的心搏来看,他命征渐去,再拷问下去绝对是死路一条。先生虽然绝顶聪明,但毕竟也是个人,且没有钻研此道的嗜好,盛怒之下是有可能弄死人的,吕圻三便是血淋淋的例子。

“我……拿……在……别……杀……”

眼已不能视物,顾挽松探手入怀,在里衣腰际解下一只绣银的绯锦鱼形囊。

“银鱼袋?”藏林先生哑然失笑。“你从吕圻三处顺走的是鱼符还是官印?”

青鹿朝时,京官上朝须佩鱼符,以丝囊贮之,三品以上是绣金紫囊,称金紫鱼袋,五品以上则是绣银绯囊,也管叫银鱼袋。金貔朝取消了鱼符的制度,到碧蟾朝才又恢复,白马王朝的典章制度多因袭前朝,但入朝早已改成持笏核名,鱼符鱼袋不过装饰而已。

剑冢的正副台丞虽非京官,因身份特殊,也获赐鱼符,但日常无用,连装饰都称不上。此物顾挽松有时随身携带,有时便大剌剌置于房中桌顶,藏林曾经潜入探视,发现其中装的是副台丞的金印,以为是顾挽松的权欲心使然,时时念着回京高升,不值一哂。

文士打开银鱼袋,冷蔑的目光忽地一凝,愀然色变。

囊中物通体漆黑,不带一丝光泽,茅屋内若无烛照,黑暗中恐不见轮廓。形如卵,小于鸡蛋却大于鸽蛋,体积与一枚金印相若;触感很难说是冷硬或温黏,仿佛时时刻刻在两者间任意转换似的。黑烟、乌云或阴霾凝聚成形,指不定就是这副德性。

“这是……”藏林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幽魔核!”

他曾在死去的神军体内见过这样的东西。此物似是神军的生元之核,一如人身的心脏,诸沃之野的蛮语音近“勃勃夜喀尔”,译作“龙妻”或“乘臼而来的夜之魔女”,故称幽魔核。破坏此物才能打倒神军,然而每头部位不尽相同,不能以人畜类比。

毁损的幽魔核将化烟散逸,无法留存,失去幽魔核的神军则成为胡乱雕凿拼凑的畸零死物,无法说服目击者外的任何人,这曾是头活生生的可怕怪物。

所有关于神军的描述,因此不一而同,恍若呓语:有人说它们是风,有人说它们是黑雪,有人说是活过来的沼泽与山岩,更多的则认为是山神或恶鬼,是食人的“勃勃夜喀尔”;是夜的具现,为吞噬一切光明而来——“这可……可不是幽魔核,不是……不是那种低三下四的东西……”顾挽松哑声咕哝着,垂首剧颤。藏林先生好半天才终于听出,他那混在血咳与粗浓紊乱的吞息间的,居然是笑声。

“这是自……自奉玄教圣物取下的一小部分!吕圻三以为……那物什与召唤神军的异术,必有关连!奉玄教那帮孙子,根本……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么,突如其来便开启了末世之门,忽又连同崇武行殿齐齐消失,吕圻三才意外留下这枚受托解密的样本……”

藏林望着银鱼袋里的卵核,罕见地蹙眉,似乎正在厘清这当中喷薄而出的巨量信息。在失去意识之前,顾挽松豁出去也似,睁着迅速失焦的瞳仁豺声厉笑:“先生若是未能从吕圻三那厮口中,拷掠出此一节关窍来,未必便是吕圻三输了!噗哇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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