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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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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小说章节

第一卷 血沉金甲内容简介
第一章 将门虎女,金貂酒易
第二章 迨其扑朔,谓我迷离
第三章 当道狼现,馈子身皮
第四章 鳞罡击淬,玉体酥莹
第五章 牵肠萦心,蒙柳丝密
第六章 元恶诛鉴,虎兕来兮
第七章 擎山何转,有合玉泥
第八章 磔以臞瘦,刑汝刻轹
第二卷 难知如阴内容简介
第九章 鳞龙六姓,潸然眼低
第十章 何事称奇,天阙铜羽
第十一章 谁主英雄,儿女无欺
第十二章 阳岁如炽,行卧烛阴
第十三章 昔与君知,犹按剑起
第十四章 如蛣如虫,湮兮漫兮
第十五章 此生有憾,顾影沉鱼
第十六章 深夏雨雪,花颜羞尽
第十七章 魂灵何唤,长留中阴
第十八章 纵我不往,胡咏子衿
第十九章 秉笔承明,梦外从卿
第二十章 贞功辟恶,法存一心
第二十一章 寒溪此夜,玉乳香沁
第二十二章 余生莫问,夏阳语冰
第二十三章 知其所止,宫墙万仞
第二十四章 以血相易,剑出束命
第二十五章 拳若犀紫,缚以罍金
第二十六章 尝禁幽魔,剑绝伤病
第二十七章 握雪而盟,羲和欲隐
第二十八章 先性后命,明玉映心
第二十九章 但为君故,潺湲至今
第三十章 风雪何至,奇货可居
第三十一章 有情终逝,荏苒光阴
第三十二章 幽穷降界,九渊再临
第三十三章 尔当执锐,玄衣朱裳
第三十四章 何夕院里,又遇序庠
第三十五章 豺祭隼击,偕子翼张
第三十六章 星斜月异,枭首青狼
第三十七章 集矢之的,神其鉴降
第三十八章 紫煌金甲,赠郎妾伤
第三十九章 痴水沧浪,为母则强
第四十章 曾梦忽还,相值惘惘
第四十一章 一念遗尘,取入蓬门
第四十二章 浃欢何缔,永夕飞霪
第四十三章 瞬化雷风,鳌惊海震
第四十四章 补叶清心,身欲见神
第四十五章 无非般若,曼倩离魂
第四十六章 露香霜冷,法借干坤
第四十七章 剑出兰若,鬼骑接亲
第四十八章 凭谁乖离,恐玷徽音
第七卷 四鬼成羊内容简介
第四十九章 欲绾青丝,巧结双平
第五十章 月下独枝,花开镜映
第五十一章 雪蕊吐艳,溯洄舟轻
第五十二章 三击而止,极目畅情
第五十三章 心灯棹影,为伥为伶
第五十四章 岂不食人,一念传声
第五十五章 奁贮血泪,空付幽影
第五十六章 邑池孔海,丑蓄德兴
第八卷 说时依旧内容简介
第五十七章 谁家玉叶,移嫁金枝
第五十八章 愿君长在,此心安失
第五十九章 鳞羽可鉴,惟任使之
第六十章 子胡于归,宜其庵室
第六十一章 更相易夺,云无己知
第六十二章 怵惕成魇,迨今重世
第六十三章 瑶筐不开,无神尽日
第六十四章 累恶成禁,莫如亲至
第九卷 天予我取内容简介
第六十五章 玉霄降艳,睟影临芳
第六十六章 侵淫随理,檀口噙郎
第六十七章 桃夭李越,花蹊欲向
第六十八章 羝羊挂角,此身觉妄
第六十九章 瓜破墙踰,戢羽回翔
第七十章 力终何有,桃红蜜香
第七十一章 后庭人至,月饮红觞
第七十二章 知君俦侣,动若参商
第十卷 贪狼独坐内容简介
第七十三章 影寒形蜕,天火翼阳
第七十四章 污邪满车,击瓯召羊
第七十五章 英雄无觅,行矣当强
第七十六章 云涯非观,君何远飏
第七十七章 百华纵散,玉骨残香
第七十八章 鹿韭初露,雪缘情降
第七十九章 人鬼一线,谁可扶将
第八十章 荫诚不厚,斤斧勿伤
第十一卷 无用之用内容简介
第八十一章 磻谿何钓,血火如封
第八十二章 销得此病,才尽重生
第八十三章 行深似见,泉水沁泠
第八十四章 履其虎尾,咥人之凶
第八十五章 使君入眼,莫谓含情
第八十六章 鳞潜无迹,徘徊忘暝
第八十七章 心澄若冰,欲扫龙庭
第八十八章 是耶非耶,蝶引寻踪
第十二卷 冥王十变内容简介
第八十九章 晚花未落,深径渐迷
第九十章 牝驰风掣,绵乳酥莹
第九十一章 一朝杀却,怨别情亲
第九十二章 蝳蜍衔首,母女同衾
第九十三章 君心侬阅,三色龙漦
第九十四章 双魂易体,相敬如宾
第九十五章 山惊鸟乱,最胜光明
第九十六章 不念昔者,伊余来塈
第十三卷 血骨交融内容简介
第九十七章 视胡若血,小阁藏春
第九十八章 须弥芥子,识海缘生
第九十九章 汲梦身外,骨眼负行
第一百章 开笼听去,此夜别卿
第一百零一章 翻飞下林,落叶秋惊
第一百零二章 舟楫溯水,鬼蜮始兴
第一百零三章 风梅吐艳,以谢玄穹
第一百零四章 挂缨岂惮,落珥不胜
第十四卷 惟玉销明内容简介
第一百零五章 宸极之赐,朔吹泼天
第一百零六章 心流无界,血蝠玉鉴
第一百零七章 藏叶于林,金甲犹雪
第一百零八章 公调鼎鼐,风箫棹月
第一百零九章 鲤沉龙渊,何觅三绝
第一百一十章 水火相憎,鏏在其间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禽作人语,利在义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图穷匕现,淬汝锋铣
第十五卷 剑冷霜残内容简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春雨不至,风静啼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狂宵无明,炼刀锁夜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惟思归引,逝鹿犹见
第一百一十六章 闻君亦好,潸然泪霑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休论昇沉,蝶册合欢
第一百一十八章 桃花何照,横陈玉鞍
第一百一十九章 许以鸿羽,南月别山
第一百二十章 譬如昨日,白骨红颜
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内容简介
第一百二十一章 魔剑铓血,极杀无虐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连环可碎,言笑自移
第一百二十三章 倩君谱纂,莫测兵机
第一百二十四章 穴狸闻斗,将薜作衣
第一百二十五章 浮生相救,寒盟不弃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迢递咫尺,宝刀殷勤
第一百二十七章 魂留命去,奉玄幽影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名岂凌云,入局一奕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惟求匣剑,愧负山荆
第一百三十章 明敕付尔,视我如生
第一百三十一章 祸劫暗覆,折羽潜鳞
第一百三十二章 红颜何寄,永志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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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作者:默默猴
第八十九章 晚花未落,深径渐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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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雪色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正拼命排拒他,仿佛忍耐已至极限。那种恨不得从浑身上下数以百万计的毛孔之中,硬生生将入侵之魂挤出去的敌意,几乎灼伤应风色的意识,他不得不松开对躯壳的控制,逃也似的遁入识海,然而此间也没好到哪里去。

识海内,地面如溶浆沸滚,巨大的液泡拱起、变形、爆开,肆意破坏著精心构筑的拟真场景;天顶碎裂,云霞坠如火雨,举目尽是一片末日景象。

“叔叔……叔叔!”回过神来,应风色才发现自己茫茫然转着,四向叫喊,只觉荒谬到了极处,心中的凄惶却异常真实。

“……唤我也没用,你心里清楚得很。”熟悉的语声自身后传来,应无用一身轻裘缓带,手摇羽扇、金冠束发,既华贵又飘逸,正是那幅画里的装束。应风色亟需有人指引明路,叔叔自是以心目中最完美的形象出现,连模样似都年轻了许多,从容自若、似笑非笑的模样如握智珠,一切变化,俱不脱其单掌五指间——然而,一意识到“这不过是心中所望的投射”,应风色几乎忍不住捶地狂嚎,眦目欲裂。

眼看要再死一次,意识深处却只能做出这种哄骗稚儿般的无聊应对……应风色啊应风色,无能如斯,你死还有脸面怨谁?

“可恶……可恶!”他抱头蹲在火雨断垣间,切齿喃喃:“我……我不要再死第二回……好不容易才……呜呜呜……谁来……谁来救救我?”

“没有人会来。”应无用和声道:“只有你,才能救得了你自己,不管在这儿还是外头,都是一样的。就连鹿希色都背叛了你,世间更有何人可信?”

听闻“鹿希色”三字,应风色心中一痛,整个人陡地清醒了几分:“冒牌货叔叔乃我心中投影,言语行动,无不是来自识海内所思所忆,人虽是假,依凭却再真实不过。看来此劫应是有解,起码在深层意识里是有眉目的,只是我还没想起来罢了。”思绪一经运转,惊惶、痛苦、不甘等次第收束,尽管虚境仍是天崩地裂沸海腾山,青年却于半圮的阶台抱臂垂首,外物渐不扰心。

“不是我要死,我早就死了。而是韩雪色快死了。”

应风色思忖道:“他的身体为了延命,正想方设法驱离我的意识……看来将害死他的,恐怕是我。”(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iz)

《夺舍大法》若会直接弄死施术的对象,移转之后便该出现征兆。但应风色在床底躺了大半夜,尽管动弹不得,呼吸和心跳都十分正常,并无不适,应可初步排除移转失败或“此功于人有害”的可能性。

况且我什么都没做——不对。在支配这具身躯之前,他曾经“做”了一件事,这与韩雪色的性命垂危必有关联。

应风色举起手中忽现的长柄铜镜,镜里韩雪色兀自张嘴,双手拼命敲打镜面。先前应风色嫌这小子吵,一动念便再听不见镜中凄厉的叫声,韩雪色瞧着活像哑剧的丑角,可笑到令人心生怜悯的地步。

“……我强将他的心识肉体分开,这才使他的身体濒危,是也不是?”

“躯体无魂即为‘尸’。要不是你的意识与他的身躯并非全无联系,更早以前他就该凉透啦。”应无用摇扇道:“换个说法可能更好理解:你若扼住一个人的喉头,他迟早是要死的,扼紧扼松,不过短长而已。你不放手,他就是一条死路走到黑。”

“等一下!”应风色抢白道:“《夺舍大法》的‘夺舍’二字,难道不是鸠占鹊巢、移花接木的意思?此法既成,为何我不能占夺韩雪色的躯壳?怎么想都该是这副身躯与我的意识相接,哪有韩雪色插手的余地——”忽然闭口,露出恍然又错愕的古怪神情。

应无用随手挥去飕飕飞坠的焰火,淡然一笑。

“答案再简单不过,就是你的《夺舍大法》尚未完成,还差著一步。”

他将羽扇插入后领,掸了掸圮阶积尘在应风色身边坐下,随口解释:“本山近四百年间,除宫主传承,各脉权力的递嬗,罕有以《夺舍大法》移转者,盖因成功的机会,低到令人心寒。诸脉首席不比共主的虚衔,影响甚大,他们是宁可活着交出权力,直到亲睹宗脉的运作如恒,才肯安心闭眼,毋须赌命服众,换取坐上宫主的宝座。

“故妄想以《夺舍大法》延续权力的何物非,才会如此可笑,这不是旁人想不到,只是没有必要。就算没有我的帮助,冰无叶也未必会消殒于夺舍之下,有很大的成数是他最终活下来,脑袋瓜里多了若干何物非的残识,若运气好没伤到神智心性,料想不致影响人生。”

“那你为何要帮他?”应风色忍不住问。

“冰无叶不是说了么?我们是好朋友啊。”应无用耸了耸肩:“帮助朋友,岂非是天经地义?”

应风色过去将奇宫大位看得比天还高,咬牙练功、苦撑一脉,一切都是为了宫主宝座预作准备,直到遇见鹿希色,又卷入降界阴谋中,才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变化。尽管鹿希色的委身最终只是场令人心碎的笑话,应风色不以为“叔叔”是顺着自己的好恶才如是说,听着似有几分道理。

关于《夺舍大法》的推论也是。

“……毁去韩雪色之魂,这副躯体才能接纳我么?”

“不好说。关于此事,本山没有半点有用的记录,书牍、口传,乃至于流言蜚语……什么都没有。”应无用苦笑。“你若夺舍成功,会不会源源本本留下记录,好让后起之秀按图索骥,得以抵抗你的《夺舍大法》,甚至反客为主,也来觊觎你脑袋瓜里的宝贝?”

的确是不会。

“可以确定的是:此躯不能无魂,而你已掐著韩雪色之魂太久,身体要撑不住了。你可毁去韩雪色之识,赌他的身子会不会接受你,或放他脱离禁制,先稳住再说。”应无用转头直视他,神色虽仍平霁如恒,却无一丝悠哉戏谑。

“但不能再拖了,你知道的。我所说的话,无不出自你的心思,该如何取舍,你向来都很清楚。”

应风色握住碗口大小的鎏金圆镜,明明是幻想出来的物事,冰冷坚硬的铜质触感仍是透掌而来,清晰到仿佛在嘲笑他的进退维谷。原来他非天选之子,没有常人所无的超凡际遇,而是《夺舍大法》没能施展完全,“天选”迟未发生,才得以苟延至今。

砸碎这面镜,上天的选择才会真正到来——唯有原来的魂魄消失,才能知道这副躯壳接不接受新主。纵使在韩雪色的识海留下禁制,天意当前仍须一搏,这已足够说明应风色的处境。

赌?拿什么来赌?赌不起的人,其实是你啊!

应风色抚额惨笑,屈指往镜面一敲,“喀喇!”铜镜应声碎裂,韩雪色的神魂化光飞出,直冲天际;也不知过了多久,地面停止腾动,天空也不再坠下陨碎,应风色放落抱头的双手,发现身处之地凝成一片扰动赤红,如朱墨滴入清水中胡乱旋搅,倏忽被冰冻起来,但无论如何,末日般的天摇地动是暂时休止了。

“他……活下来了?”

“是你活了下来。”应无用与他并肩而坐,摸著岩浆凝结似的周遭异景,啧啧称异。“你对‘死亡’和‘毁灭’的想像原来是这样啊,有意思。你做了个明智的选择,这也很有意思。”

“闭嘴!”冒牌货的叔叔派头激怒了他。和想像中的人物斗嘴是蠢了些,应风色啐了口唾沫,狠狠捶身下的波纹赤岩一拳。

什么感觉也没有。

既不疼痛,也没有殴击死物的冷硬,熔岩就这么应手塌陷,却未留下拳印等痕迹,连应对都显得敷衍。

“我……没有感觉。”

应风色撮拳、放松,又撮拳,再放松,摸摸自己的脸孔身体,疑惑之余,忽然着慌起来。“是我的神识出了什么问题么?难道……难道是韩雪色的心识与身躯重新连结后,身内再无容我之处?可恶……可恶!你为什么不阻止我?你……你不是我的想像!你到底是谁?为何……为何要害我!”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你就只这点不好,脑子一热,便少了许多聪明。”应无用按住他揪紧衣襟的双手,似忍住了摇头的冲动,苦笑道:“你厮杀一夜,颇历艰难,累是不累,歇过了没?”

“歇——”应风色微怔,恨不得一把掐死他。“我肉身都没了,要如何歇息?哪里还用得着歇息——”突然失语。

“那心识呢?”应无用微笑道:“体倦而眠,以保其生。心识该怎生保养,你想过没有?”

应风色松手一推,明知理亏,犹不甘心,忿忿然道:“有屁快放,别净说些神神叨叨的!你说的话、知道的事,全是从我脑袋里捞将出来,就连你之所以能站在这儿,都是拜我所赐,让你摆架子!”

“是是是,我就是提个醒而已,没别的意思,下回改进啊。”应无用忍笑干咳几声,正色道:“养神之法,恰与肉身相反,是‘不进则退’的道理。不惟思路,连意志也一样。

“你方才气馁了退缩了,想找个看似安全的地洞钻进去,不肯面对眼前之难,故尔伤了心识。意志一涣散,再想维持识海之内的坚固具象,自然是困难重重。万幸我是这片意识之海里最复杂也最强固的成像,难结亦难损,才能同你神神叨叨地说上几句。

“你再消沉下去,休说韩小子的身心排拒,要不多时,你的神智便会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随意,无固无我,最终烟消云散,点滴不存。”

应风色闻言一惊,顿觉冒牌叔叔的话入情入理,是自己冷静推敲,凭借已知就能做出的假设,但人急无智,竟要深层意识来提醒,也是够荒谬的了。

理智稍复,周遭原本如岩浆凝成般的破碎地景,渐渐现出屋宇园圃的轮廓,除视觉之外的感官也开始有了反应。应风色精神略振,灵机一动,试着将身下倚坐的畸零赤岩恢复成原本檐廊的模样,存想半天,岩石却无丝毫变化。

“识海里头不是这样运作的。”

应无用以羽扇掩口,明显是在忍笑,越发令他恨得银牙丝痒。

“像我,你也没法让我说什么做什么,对不?毋须雕塑这方天地,它们是依你的心识而成,只要你的神智越发强大,投射于此间也会越发真实,纤毫毕现。回忆这片檐廊的细节,无法壮大你的心智。”

“那我该做什么?陪你浇水种花?”应风色没好气问。

“下棋不错,练武也挺好。此二者对脑智大有帮助,自身又能衍出无数细节,奇正相生,层层补益,是我最推荐的两门。”

应风色曾随韦太师叔学棋,却不热衷。二者择一,他从来都是选择练武。

但说到打架,冒牌货可不是随手捏出的拐瓜劣枣,这货的身手来自他童年记忆里,父亲兄弟二人在院中的那场切磋,叔叔应无用便未用上半成的本领,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四灵之首”,是龙庭山四百年来绝无仅有的武峰,蒙眼让应风色一手一脚,那也是揍着他玩儿。应风色可没有当沙包的心情。

“既不想活动筋骨,也只能下棋了。”见应风色脸一垮,应无用摇摇羽扇,恰到好处地抑住了他的躁动不满,怡然道:“我碁石都变不出,算是明白你有多抗拒啦。那就不手谈,咱们复盘罢。”

“……复盘?”

棋局已毕,将对奕的过程依序还原,用以检讨得失利弊,称为“复盘”。眼下连棋子都没有,显然应无用想检讨的,并非是单纯的棋局。

“韩小子的身体正在恢复中,咱们也来动动脑筋,好生养复,莫输给他。”应无用敛起笑容,一本正经道:“昨夜降界之战,可说是一败涂地,却非从那座庄园里才开始输的。你有没想过,龙方飓色是从何、因何,而又是如何背叛了你?”

听到“龙方飓色”四字,应风色忍不住握紧拳头,指甲深入掌肉的痛楚远不如现实,甚至不及先前识海稳定时。他用力到半边身子微微颤抖,才又慢慢放松,低头望着红通通的掌心。

——一切,是从茗荷自尽的那天开始的。

福伯在风云峡待了大半辈子,清楚知道应风色就是宗门指定的风云峡之主,为扶他登上大位,老人彻底奉献了自己,无怨无尤,直到不肯回乡的茗荷在山下的客栈里悬梁自尽。

少女之死,令悔恨愧疚不分日夜地折磨老人,福伯因而沉迷巫觋,花光多年积蓄,不得已向龙方飓色求助,两人就此搭上了线。

此前不管龙方被踢到哪里,福伯每年都会探望一二,但那是出于善意和不忍,顺道去瞧瞧自己照顾过的孩子。他们不谈龙方是因何——或者说是因谁——才回不了风云峡,福伯无意违逆主人,而早熟的龙方想必十分明白,只消自己对师兄显露一丝埋怨,来年老人就不会再出现。

是茗荷的死,为两人拉起了另一条名为“恨意”的连锁,让他们尽情倾吐对应风色的异见,将彼此捆绑在一起,相互取暖,也注定一起沉沦。

当日下山前,应风色嘱咐福伯盯紧龙方,回山后福伯也做出“并无异状”的报告,完美掩护了龙方飓色的离山之举,以致应风色未考虑柳玉骨已与龙方接触、乃至联手缔盟的可能性,无从预作提防。

事实是:恐怕在应风色启程之前,龙方便已透过福伯为公子爷打点的行囊、盘缠等,推知师兄是朝无乘庵去,故抢先前往迎仙观,为的是弥补上一轮丢失赤霞剑之过,料不到竟与柳玉骨相逢,得知应风色与诸女情事。

到这个阶段为止,都说不上什么阴谋诡计,有的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巧合而已,出发点甚至是良善的。

然而除去善意后,这连串的巧合却织成一张致命之网,无声无息地捕猎了应风色。羽羊神再精于算计,也不能一手排布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他只是利用了既有的结果。

茗荷未死,福伯就不会背叛,龙方飓色便不能轻易下山,遑论抢在应风色的前头见到柳玉骨……说不定,一切都会与现在大不相同。

是我的错,应风色想。

在龙方的侧畔,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现成连锁可用?应风色耙梳着柳玉骨、玉霄派,乃至那名女阴人和梁燕贞的种种关联,陷入沉思。

没有了日升月落,识海内的时间流速令人难以掌握。

但应无用的说法或许是对的。除去肉体的累赘,纯粹的心识活动完全不会有疲惫感,应风色时而思索,时而与冒牌的应无用虚像诘问辩答,一一梳理降界阴谋的细节;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然置身于陶夷大宅的那处小院里,天高气清凉风徐徐,偶闻人声轳响,却不觉吵嚷,反衬得幽静恬适。

母亲钟爱的那畦小小苗圃里,随风刮来阵阵泥土草香,嗅得人胸臆一抒,满怀清爽。

(一切……都复原了。)“你始终最喜欢这里,对不?”

应无用又变回那身隐士般的赤足大袖,熟悉的木桶和竹杓就搁在应风色最后看见它们的地方,仿佛不久前那天崩地裂的骇人景象,仅是一场荒唐的午寐残梦,不着边际,连说出来都有些赧然。

应风色从檐荫间猛坐起身。“韩雪色醒过来了?”

“且慢。”应无用温和地喝止他。“身魂分离,元气大伤,你不让他多休养些个,累的终归是你。以逸待劳,岂不美哉?别搞得自己活像个拘魂使者似,小心哪天舌头舔著了肚脐。”

应风色顺着他似笑非笑的视线一低头,手中不知何时已握著长柄镜,敲破的哑光镜面恢复原状,里头自是空空如也;呆怔片刻,自己也“噗哧”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心怀略宽,始终紧绷的精神稍见松弛,回见廊间一地书卷轴幅,或掩或摊,取来一瞧,居然是方才思索的整理纪要,钜细靡遗、条理明晰,有与应无用于吵嘴斗口间讨论的内容,也有他独自沉思的部分——看来冒牌叔叔,真是识海深处的思绪所化,能把他没说出口的也都一并整理清楚,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记忆经过梳理、记录,往往更能显现出言外所藏。”冒牌货明显是在邀功,若有尾巴怕都翘起半天高了。“已知辵兔、水豕的身份,然而直指二人的理路中,却无叶藏柯的踪迹,若非扑了空,可能性就只剩下一个——”

“他盯上了竹虎的真身。”

“正是如此。”

至于羽羊神,则无法透过这些线索直接锁定。若非如此,虎、兔、豕三神已找出羽羊神,设法摆脱挟制了,何须与之苦苦纠缠?水豕——冰无叶——和羽羊神的关系明显较其余二人更密切,或许有更多的线索,但以冰无叶智谋之高,尚不能置威胁于不顾,想通过他找出羽羊伸的弱点,恐怕不太实际。

怎么想都像一团迷雾的羽羊神,将思路整理成书状后,出乎意料地浮现出几项特征,能进一步地缩限可疑的人选:——其一,龙方飓色见过这人。

——其二,此人身份尊隆,非同小可。

——其三,在指剑奇宫里,甚或就在龙方一侧的同谋当中,有人与此獠关系密切,以致龙方投鼠忌器,不得不先问明羽羊神的立场才好办事。

——其四,羽羊神擅长鞭,武功造诣与其余三神相去不远,至少不是能以一敌三轻松压胜的程度,掌握组织它靠的是心计,明显不是靠武力。

这幅题为“羽羊真身”的长卷尽处余白,书有八九条姓字,是至少符合前述两项要件的疑犯清单,最终又一一以朱笔划去,只留下了符合三项者,而最扎眼的当属“顾挽松”这条。

当年往白城山参与六派合议时,应风色是奇宫代表,龙方飓色亦在列中,他是见过时任台丞副贰的顾挽松的;而“天笔点谶”顾副台丞历皇朝更迭而不衰,依旧典掌剑冢大权,说句地位尊隆,料想争议不多。

虽然奇宫之内知情者寥寥,偏偏龙方与他便是其二:顾春色从的是母姓,据说是顾挽松的远房亲戚,不顾一表三千里地牵将起来,勉强能喊一声“舅舅”。

此事是当年韦太师叔所说,语罢特别强调:“顾挽松那厮不是什么好人,蛇窝里的卵你们有多远避多远。莫瞧着它小,却不见其毒,转头就把自己给送了。”有意无意地瞧福伯一眼,福伯唯唯称是,额角微见汗渍。

直到韦太师叔去世,福伯都不忘他老人家的吩咐,始终远远避开顾春色,就连应风色在风云峡召开谈心会那回,他都刻意不与顾春色打照面。

但顾挽松使的是形如短枪的判官笔,路数与长鞭天差地远。在“为虎作伥”那关,化身伥鬼的羽羊神鞭法高明,堪称出神入化;昨夜与辵兔、竹虎相斗,使的仍是看家本领的鞭索,唯有这一节,与顾挽松无论如何都对不上。尽管可疑,竟因此难以实指。

况且,首轮把背景设在白城山,未免太过刻意。像一早便等著幸存的九渊使者们推敲至此,备好了“答案”让他们迎向结局似的,衬与羽羊神关闭降界,以“召羊令”让龙方在现实建立据点的突兀举措,化明为暗、金蝉脱壳的阴谋气息扑面而来,令人无法忽视。

“……不是他。”应风色喃喃自语着,冷不防被自己嘶哑的嗓音吓了一跳。

“你不能确定。”应无用笑道:“仍有可能是他。毕竟眼下最有嫌疑之人,至多就符合三项而已,没有更可疑的。”

“符合三项的,又不只他一个。”应风色抱臂冷哼。

“所以你得好生调查,看哪一个全满足了四项要件,而不是凭好恶或直觉排除某人。这非常危险。”

虽然不想承认,冒牌叔叔所言不无道理。顾挽松也可能故布疑阵,刻意将自己推到风尖浪前,借此营造受诬的假象。

应风色灵机一动。“我能改变识海之内的景象不?譬如按照我的记忆,打造出某个我经历过的场景,必须跟当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造假或模糊之处——”

冒牌叔叔笑起来,眯眼的模样有几分宠溺,更多的是心领神会。

“你想回到哪个时点?”

“白城山。首轮降界。”应风色道:“我想再瞧一瞧那晚顾挽松的模样。”

◇◇◇

最终应风色重历了降界的所有片段。

并非是单一、连续或不可逆的,识海之内,依深层记忆所重现的片段可任意重组,顺进、逆反、放大、往复……现实界的经验法则在这里变得很模糊,只有感觉是实实在在的。

他原以为再次看到鹿希色会很痛苦,然而每段记忆、乃至每个瞬间的女郎都超乎想像地真诚,她是真的与他并肩作战,专心完成任务,用尽气力,奋勇求存。应风色试图从她身上找出一丝叛徒的猥琐,却始终不可得。

她看他的眼神是那样的专注而灼热,以致男儿未能察觉女郎常覆于浏海下的那只眼瞳是鹿石。

应风色一遍一遍重历降界,着魔似的无法自拔;他试过在任务中杀死她,出口恶气,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下不了手。

每回结束他总是热泪盈眶,胸口痛到难以承受,不得不重新展开一轮,强迫自己投入生死交关的游戏,或者只为了再看伊人一眼,直到应无用强制中断他的执迷为止。

“过……过了多久了?”他感觉十分虚弱。

自解放韩雪色之魂、使识海重归稳固以来,首度如此。这很不对劲。

应无用递来一方拧过的湿濡白巾,贴额的瞬间应风色才又感觉活着。

“在这里,时间没有意义。”羽衣秀士忍住了叹息,为他揩抹头面。

“肉体所畏若是‘衰劳’二字,那么纯粹心识惧怕的就是‘迷失’。当识海还不够强固,迷失会使意识慢慢衰弛,最终烟消雾散,可以理解为心识的死亡。此即为‘失’。

“但‘失’不是最可怕的,你该怕的是‘迷’。

“当识海足够强固,沉沦于这些感官和记忆的片段里,不足以让意识消亡;你只会沉浸其中,被不断重复堆叠的感官记忆分裂得更细碎,最终连自我的概念都解裂殆尽,成为在沧海某处的漩涡浮沫内,不断打转的藻屑;没有死去,可也不算活着,就这么转下去,永无休止。”

应风色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羽衣秀士娓娓续道:“没有皮囊的魂体,必须活得比血肉之躯更清醒,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况且,就在你沉湎旧日的当儿,外头已经发生了不得了的事,韩小子是万万应付不来的。你想跟他一起死么?醒来……快醒过来!”使劲一推,应风色顿朝万丈深渊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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