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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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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小说章节

第一卷 血沉金甲内容简介
第一章 将门虎女,金貂酒易
第二章 迨其扑朔,谓我迷离
第三章 当道狼现,馈子身皮
第四章 鳞罡击淬,玉体酥莹
第五章 牵肠萦心,蒙柳丝密
第六章 元恶诛鉴,虎兕来兮
第七章 擎山何转,有合玉泥
第八章 磔以臞瘦,刑汝刻轹
第二卷 难知如阴内容简介
第九章 鳞龙六姓,潸然眼低
第十章 何事称奇,天阙铜羽
第十一章 谁主英雄,儿女无欺
第十二章 阳岁如炽,行卧烛阴
第十三章 昔与君知,犹按剑起
第十四章 如蛣如虫,湮兮漫兮
第十五章 此生有憾,顾影沉鱼
第十六章 深夏雨雪,花颜羞尽
第十七章 魂灵何唤,长留中阴
第十八章 纵我不往,胡咏子衿
第十九章 秉笔承明,梦外从卿
第二十章 贞功辟恶,法存一心
第二十一章 寒溪此夜,玉乳香沁
第二十二章 余生莫问,夏阳语冰
第二十三章 知其所止,宫墙万仞
第二十四章 以血相易,剑出束命
第二十五章 拳若犀紫,缚以罍金
第二十六章 尝禁幽魔,剑绝伤病
第二十七章 握雪而盟,羲和欲隐
第二十八章 先性后命,明玉映心
第二十九章 但为君故,潺湲至今
第三十章 风雪何至,奇货可居
第三十一章 有情终逝,荏苒光阴
第三十二章 幽穷降界,九渊再临
第三十三章 尔当执锐,玄衣朱裳
第三十四章 何夕院里,又遇序庠
第三十五章 豺祭隼击,偕子翼张
第三十六章 星斜月异,枭首青狼
第三十七章 集矢之的,神其鉴降
第三十八章 紫煌金甲,赠郎妾伤
第三十九章 痴水沧浪,为母则强
第四十章 曾梦忽还,相值惘惘
第四十一章 一念遗尘,取入蓬门
第四十二章 浃欢何缔,永夕飞霪
第四十三章 瞬化雷风,鳌惊海震
第四十四章 补叶清心,身欲见神
第四十五章 无非般若,曼倩离魂
第四十六章 露香霜冷,法借干坤
第四十七章 剑出兰若,鬼骑接亲
第四十八章 凭谁乖离,恐玷徽音
第七卷 四鬼成羊内容简介
第四十九章 欲绾青丝,巧结双平
第五十章 月下独枝,花开镜映
第五十一章 雪蕊吐艳,溯洄舟轻
第五十二章 三击而止,极目畅情
第五十三章 心灯棹影,为伥为伶
第五十四章 岂不食人,一念传声
第五十五章 奁贮血泪,空付幽影
第五十六章 邑池孔海,丑蓄德兴
第八卷 说时依旧内容简介
第五十七章 谁家玉叶,移嫁金枝
第五十八章 愿君长在,此心安失
第五十九章 鳞羽可鉴,惟任使之
第六十章 子胡于归,宜其庵室
第六十一章 更相易夺,云无己知
第六十二章 怵惕成魇,迨今重世
第六十三章 瑶筐不开,无神尽日
第六十四章 累恶成禁,莫如亲至
第九卷 天予我取内容简介
第六十五章 玉霄降艳,睟影临芳
第六十六章 侵淫随理,檀口噙郎
第六十七章 桃夭李越,花蹊欲向
第六十八章 羝羊挂角,此身觉妄
第六十九章 瓜破墙踰,戢羽回翔
第七十章 力终何有,桃红蜜香
第七十一章 后庭人至,月饮红觞
第七十二章 知君俦侣,动若参商
第十卷 贪狼独坐内容简介
第七十三章 影寒形蜕,天火翼阳
第七十四章 污邪满车,击瓯召羊
第七十五章 英雄无觅,行矣当强
第七十六章 云涯非观,君何远飏
第七十七章 百华纵散,玉骨残香
第七十八章 鹿韭初露,雪缘情降
第七十九章 人鬼一线,谁可扶将
第八十章 荫诚不厚,斤斧勿伤
第十一卷 无用之用内容简介
第八十一章 磻谿何钓,血火如封
第八十二章 销得此病,才尽重生
第八十三章 行深似见,泉水沁泠
第八十四章 履其虎尾,咥人之凶
第八十五章 使君入眼,莫谓含情
第八十六章 鳞潜无迹,徘徊忘暝
第八十七章 心澄若冰,欲扫龙庭
第八十八章 是耶非耶,蝶引寻踪
第十二卷 冥王十变内容简介
第八十九章 晚花未落,深径渐迷
第九十章 牝驰风掣,绵乳酥莹
第九十一章 一朝杀却,怨别情亲
第九十二章 蝳蜍衔首,母女同衾
第九十三章 君心侬阅,三色龙漦
第九十四章 双魂易体,相敬如宾
第九十五章 山惊鸟乱,最胜光明
第九十六章 不念昔者,伊余来塈
第十三卷 血骨交融内容简介
第九十七章 视胡若血,小阁藏春
第九十八章 须弥芥子,识海缘生
第九十九章 汲梦身外,骨眼负行
第一百章 开笼听去,此夜别卿
第一百零一章 翻飞下林,落叶秋惊
第一百零二章 舟楫溯水,鬼蜮始兴
第一百零三章 风梅吐艳,以谢玄穹
第一百零四章 挂缨岂惮,落珥不胜
第十四卷 惟玉销明内容简介
第一百零五章 宸极之赐,朔吹泼天
第一百零六章 心流无界,血蝠玉鉴
第一百零七章 藏叶于林,金甲犹雪
第一百零八章 公调鼎鼐,风箫棹月
第一百零九章 鲤沉龙渊,何觅三绝
第一百一十章 水火相憎,鏏在其间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禽作人语,利在义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图穷匕现,淬汝锋铣
第十五卷 剑冷霜残内容简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春雨不至,风静啼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狂宵无明,炼刀锁夜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惟思归引,逝鹿犹见
第一百一十六章 闻君亦好,潸然泪霑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休论昇沉,蝶册合欢
第一百一十八章 桃花何照,横陈玉鞍
第一百一十九章 许以鸿羽,南月别山
第一百二十章 譬如昨日,白骨红颜
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内容简介
第一百二十一章 魔剑铓血,极杀无虐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连环可碎,言笑自移
第一百二十三章 倩君谱纂,莫测兵机
第一百二十四章 穴狸闻斗,将薜作衣
第一百二十五章 浮生相救,寒盟不弃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迢递咫尺,宝刀殷勤
第一百二十七章 魂留命去,奉玄幽影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名岂凌云,入局一奕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惟求匣剑,愧负山荆
第一百三十章 明敕付尔,视我如生
第一百三十一章 祸劫暗覆,折羽潜鳞
第一百三十二章 红颜何寄,永志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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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作者:默默猴
第一百三十一章 祸劫暗覆,折羽潜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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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雪色的术法传送初体验,没有想像中糟糕。

像是地面忽然坍垮,下一霎眼便自横里跌出,背后石壁之上的术法阵图乍现倏隐,眼前再度陷入漆黑;一只手拽他往后,闪入壁龛似的夹角内。毛族的感官较常人发达,毋须全赖眼耳,碰触的瞬间他便知是聂雨色,并不惊慌,至于是靠气味、肤触还是莫名感应,韩雪色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

他适应黑暗的速度亦远超常人,眨几下眼,赫见龛壁前走过的正是龙方飓色,心脏差点跳停。

韩雪色捂嘴揪心,唯恐被龙方察觉,但藏身处不过是两块岩石夹成的浅角,谈不上遮挡,而龙方飓色就这么擎着火炬从他身前走过,目不斜视,当他是隐形人一般。

韩雪色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与聂雨色并肩贴墙,看着缠满铁链的巨大铜椁拖过,然后是四人肩杠的木棺,而最末压阵的居然是……应风色!

简直见鬼了——仔细一想,他并未亲眼见到应风色断气,更没看过应师兄的尸体,所依凭者,不过是识海内与“应长老”的交谈,说不定全是自己的幻想;一体双魂云云,也可以用时昏时醒来解释……

“……假货。”聂雨色迅速下了注脚。“但完成度不错,给过。”

“啊?”另一位狼的孩子恨不得扒出自己的眼珠子,看看哪里出了问题。

“他比应风色高一点……喏,大概这样。”拇食二指间拉出约莫一片指甲的距离。“脖颈跟肩膀的比例也不对,腰线也是。应风色的腿比他长些。”

“但是脸……”(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iz)

“我不知道是怎么弄的。”苍白的矮个儿两手一摊,异常干脆。“但如果只有脸这一处需要解释,相较于全身比例上最少有五处蹊跷,我选少的。好了,筷子拿来。”

韩雪色探手入怀,才发现襟内的布包热得有些不寻常,取出摊开,见包着牙箸的帕子上绘满符箓,绕着居间一点褐渍,竟是干掉的鲜血。

血点似有些氤氲颤晃,待韩雪色将帕子摊平,也正好“噗!”化烟散去,原先所在之处空空如也,要不是毛族青年对自己的眼力极具信心,还以为看错了。

“有些术法是以血发动”这种概念,韩雪色还是有的,灵迹一动,蓦地省觉:“刚才龙方他们没瞧见我们,是不是这条帕……这个术法阵图的效果?”

聂雨色哼笑。“这不过是最简单的飞赴律的运用而已,别露出那种崇拜我的蠢相。术法不是妖术,更近于算学,那滴血是‘引’,调动地脉之力为‘驱’,执行的符旨是让符阵前方之人,以山石的型态看见地脉。”

即使韩雪色不懂“三旨定纶”之理,转念也明白了个中的奥妙。

显然并没有某种能直接让人隐形的符阵,聂雨色用的法子,是加强符阵之前的人对地脉之气的感知,然后将它们看成岩石。在充满地气的环境——如足以构筑术法通道之处——置身符阵之后,便形同隐身。

这幅符阵的“的”——也就是有效范围——看来就是两个人并肩的程度,只对前方作用;之所以要贴近岩壁,大概是突出得过分了,观者还是觉得奇怪罢?

韩雪色把牙箸交给少年时,发现上头密密麻麻刻满符箓,竟是术法道具。聂雨色接过往山壁一搠,箸尖所触,赫然亮起一人多高的圆形阵环,无论是符箓的数量或复杂度,连外行的韩雪色都能看出颇不及帕上所绘,遑论与牙箸相比。

牙箸如热刀切牛油般,毫不费力没入了阵环中心,一阵气流荡漾后,阵环、牙箸俱都消失不见。聂雨色冲他勾了勾食指。“走咧,瞧瞧他们弄他妈什么玄虚。”

两人躲在西侧甬道的出口附近,看龙方飓色和假应风色表演,讲到了魏无音身亡处。从聂雨色满脸的不屑,便知魏长老肯定活得好好的,但独无年无从得知,挥开意欲搀扶的伏无光、单无邪等人,一拍石栏跃出,自三层环阶跃入广场,大步走向棺木;那一掌拍得栏顶石屑纷飞,可见心神激荡。

伏无光本担心他过于激动,见独无年平稳落地,步履轻盈,料想以大长老的修为,这几日虽大损真元,眼下瞧着没甚问题。但径跃入场的举动势必扰乱秩序,大长老可以做,旁人却不行,与单无邪交换眼色,跟着步下阶梯,并未仿效独无年。

果然几名莽撞之徒凭栏迟疑起来,最终也快步拾级,规规矩矩走下,避免了众人脱序跃下的失控场面。

使用术法通道禁带金铁,独无年的铁臂拆在负荆居里,也有以身作则的意味,象征长老合议上只动唇舌,休动干戈。右袖空荡荡地逆势扬起,独无年毫不在意,直奔棺木,龙方等人皆自动退开,躬身相迎。

独无年在止步的同时一掌摔出,钉了棺钉的棺盖如浮置的瓦片般飞起,半分凝滞也无,轻盈得像张纸头;直到轰然撞壁,坠地无甚缺损,众人才想起是坚硬如铁的乌檀木,大长老落掌处碎得不成模样,是棺盖唯一受损的地方,不禁咋舌:“好骇人的掌力!”几个奔近的被这势头所慑,或慢或停,识相地不敢再上前去。

棺中之人长发披面,青髭紊乱,颀长的身形和不修边幅的模样,确是魏无音一贯予人的印象,肌肤灰败浑无光泽,不似新死,但棺中并无臭气传出,这点又符合“今晨仙去”的说法。

魏无音之死牵连重大,如同他长年留滞封邑不归,便足以牵制诸脉,光是他还活着、还能支持奇宫,就让外头许多有心人莫敢造次。几时发丧、如何发丧,都可能有截然不同的结果,应风色谨慎隐藏死讯,以这种形式通报山上,毋宁是正确的处置,甚至运回燕无楼之尸,也是意在掩饰,以免走漏风声。

独无年一下无法确定,棺中之人究竟是不是魏无音,只觉既熟悉又陌生。他们太久没坐下来喝杯茶酒了,但印象里两人也没有这样的交情,如今追悔已迟。

额发垂落的无字辈紫绶首席扶棺走近,突然瞪大了眼睛。棺中之人并不是魏无音,但这张脸带给初老汉子的震撼,绝不在魏无音之下——异色。他那死去多年的首徒纳兰异色,此际正安详地躺在棺中,且非是昔日的少年模样,而是拉长了脸颔轮廓、长出充满男人味的如戟青髭,彻底消去半熟的气息,完完整整度过了十年的样子,仿佛未死于通天壁,不是那个无有全尸的悲惨结局。

(为、为什么……怎么会……)独无年颤巍巍伸手,即使是心神悸动,他仍在将触及“尸身”的面孔时,听见棺中之人胸膛里的鼓动。

而袭击就在同一时间内发动。

一名拖棺的飞雨峰弟子跃过龙方肩头,重掌呼啸直下,轰向独无年后脑!这等掌力就算在本山十大高手中都能位列前沿,独无年不敢托大,回身出掌,两条臂膀间爆出密如骤雨的闷钝对击,那人始终未落地。

双方棋逢敌手,但终究是独无年内力更强,一掌击得他倒飞出去;余光瞥见来人竟戴着银丝手套,被鼓荡的真气震得破破烂烂,落地前随手甩去,心中暗叫:“不好!”微一踉跄,见掌心青气隐隐,散如蛛网,速度虽不快,明显是中了毒,料毒物应下在棺盖棺缘之类,无暇细思,“尸身”与抬棺的四人从棺中抽出兵刃,补上那人之缺,六柄明晃晃的长剑封死他周身退路,假扮纳兰之人使的却是双剑。

独无年心知催动真气毒发愈快,本想寻隙钻出,但双剑的速度快得惊人,剑势意外沉重,凭身法难以在剑网间腾挪闪躲。独无年握拳笼于袖中,独臂一挥,硬生生以拳背将双剑交叠着同时砸断!

两枚断刃凌空急旋,连同数道无形气劲劲射而出,那四名抬棺的偷袭者哼都没哼,便举着剑摔落于地。龙方飓色及时闪过一道,应风色却避之不及,被削中了左肩。

而左胸、腹间各中断刃的双持剑者仿佛全无痛觉,依旧持剑一剪,被独无年翻掌压下,头也不回道:“无疾莫来,速速退开——啊!”

原来夏阳渊的“青囊神魔”解无疾彼时靠得最近,在袭击发生的第一时间便冲上来,反令独无年投鼠忌器,《无向剑敕》只用不到五成劲力,恐误伤自己人。否则以独无年的修为,早练至“动念十出”之境,不仅能同时发出十道无形之剑,速度、劲力皆非如此程度而已,定能贯穿双持剑者之躯,龙方和应风色也绝没好果子吃。

岂料语声未落,蓦地背门剧痛,一人持刃重重撞上后腰,匕首几乎穿出腹间,偷袭的不是别人,正是夏阳渊代行长老解无疾!

“无疾你——”

“老鬼!你也有今天!”解无疾咬牙狞笑:“教你敢辱我夏阳渊——”噗噗两声轻响,正撂狠话的解无疾忽然软倒,后脑插了枚飞匕。另一枚直标双持剑者咽喉,那人再怎么不知疼痛,对逼命之危却有野兽般的直觉,断剑一封,堪堪挡住飞匕,独无年袍底飞起一脚,不偏不倚踹中他插着断刃的伤处,踹得那人离地飞出,但双膝也不禁一软,伸手扶住棺木。

“……大长老!”伏无光等奔至,蓦听环阶顶上一人叫道:“停步!”飕飕几声,飞匕连发,抢先没入铜棺前的地面,正是冰无叶。

适才也是他发的飞匕为大长老解危,伏无光判断冰无叶是友非敌,停步拦臂,挡住身后诸人。但“鹰魔”无祁贺若的轻功九脉第一,后发先至,早在他抬手前便已越肩而过,径扑大长老处。岂料地面突然亮起阵符,以铜棺为中心向四周扩散,颤动的空气里似乎隐约看出升起了个巨大的半圆罩子,成形的瞬间,无祁贺若恰好掠进圆罩内。

众人眼睁睁看他把两条小腿留下,切口平滑,能看见层层肌肉包里骨骼,疾冲之势却未止。无祁贺若掠出七八尺后才扑跌坠地,痛得不住翻滚,死死咬着喉中的惨嚎,呜呜有声。

“……无祁!”独无年一挣却未能立稳,遑论上前,心痛如绞。

无祁贺若一身的艺业全在腿上,若非心系他的安危,岂会被符阵削断双足?怒气腾腾的视线穿透垂发,独无年紧盯着假扮飞雨峰弟子、率先出掌偷袭的那人,咬牙道:“你方才使的掌法,莫非是‘斩龙甲’?你……是玄氏之人?”

此话一出,全场无不错愕。“斩龙甲”乃是昔日天河龙王应龙之绝学,应龙遭首辅玄象背叛,致使奇宫堕灭,鳞族六姓遂将涿野玄氏逐出东海。

数百年来,玄氏之人辗转流浪于各地,在行商、镖行,乃至私兵、暗杀者等见不得光的领域里十分活跃。因始终未放弃回归故乡,主和派掌一族大权以来,与六大姓订下和平友好的约定,完成三件六姓认可的重大贡献,便许他们卸下先祖的污名,重归故里。

订约两百多年来,虽在“重大贡献”的认定上双方存有歧异,但玄氏一族大致是遵守约定的,便因所需不得不潜入东海地界,也十分低调谨慎。龙庭山更是绝对的禁地,一旦被发现擅自接近,将被视为严重挑衅,被解读为宣战也未可知。

涿野玄氏的嫡系虽未得《金甲旋龙斩》的心法,却继承了“斩龙甲”的招式,独无年过去曾与玄氏高手对战,故尔认出了掌法路数。

远处环阶上的冰无叶冷道:“他的术法与本山系出同源,理路却完全不同。”言下之意,也认定是出自涿野玄氏的手笔,才能与奇宫所传既相似又不同。

那人扯掉束发的带子,搓掉面上易容之物,松了松襟口,冲冰无叶咧嘴一笑。

“你这几枚匕首射得颇有门道,老子本想开个有出无进的阻却阵,却被你硬生生截断,成了砍人腿脚的另一种阻却之阵。冤有头债有主,可别找老子要腿啊。”踩着无祁贺若的脑袋当球一样滚,众人瞧得双目赤红,唯恐他一用力把无祁的颈椎拧断,没敢轻举妄动。

冰无叶淡淡说道:“我瞧不像阻却之阵。你们玄氏的术法不讲‘三旨定纶’的么?我在你这棺上读出了‘闭’、‘绝’、‘僭’、‘索’四种律纹,虽然辨不出的要多得多,但阻却阵用不上这四者任一,莫非是怕空着位置浪费了,没事刻着玩儿?”

那人眉眼微动,哈哈笑道:“有趣,有趣!老子在山上待了几日,见你们新设的符阵无不蠢极,以为没能人了,你丫的有点眼色。”又眺几眼,抚颔笑道:“你真不是女人?啧,这等相貌,可惜了。”身子忽颤,像打了个哆嗦似,再抬头时仿佛变了个人,拘谨地拢起敞开的襟口,动作说不出的阴柔,转头轻啐:“多嘴误事!”却不知是对着谁人说。

众人只觉诡谲,却见他袅袅娜娜转身,翘着兰指,拈住铜棺上的枢纽喀喇喇一转,一阵牙酸耳刺的机关翻动并着清脆的铁链坠地声,铜棺除了底部接地的其他五面自动翻开,呈平缓的梯形祭坛状。

坛上躺着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肌肤青白,娇小玲珑,样貌极美;紧闭双目的标致脸蛋很难判断实际的年岁,虽说差不多是女童的身长,但平坦的小腹间有妊娠所遗的细纹,应已是生养过的,浮凸的曲线也非幼女能有,堪称尤物。

便躺着,两只沃腴雪乳亦未全摊,仍维持丰盈的丘形,略深的褐色乳尖翘如椒实,可想见还带着血色的时候,是何等令人销魂,直欲搂腰贴面轻啜细含,不忍轻释。

女子无疑是死了。铜棺开启的瞬间,混着尸臭的防腐药气冲出,连数层环阶上的人都本能掩鼻。尸身上并无明显伤口,硬要说的话,仅喉间留有个比半寸再小一点的竖痕,瞧着像被刃尖轻轻一扎所致。

这种程度的皮肉伤难以致命——当夜在无乘庵外见过杜妆怜杀人的,恐怕不会同意——无巧不巧,被“无向剑敕”当场格杀的四名刺客,致死的痕迹与此十分相似。

那人见女尸一丝不挂,皱着眉翻了白眼,仿佛受够顽童胡闹的母亲,不只充满女子阴柔,且是上了年纪、保守拘谨的闺阁妇人,能扮得这般维妙维肖,恁谁看了都笑不出,只觉毛骨悚然。

起初随龙方拖棺而入时,看上去就是一名普通的飞雨峰弟子,长相无法令人留下印象,年纪介于十六到廿六间,完全符合本山弟子的设定;到了与独无年对掌之际,却予人渊渟岳峙、深藏不露的感觉,与后头散发敞襟的轻佻模样直若两人。

这样的违和感,在这名“贵妇”身上达到了最高峰。再迟钝的人,也觉像是一具身体里住了几个鬼魂,那句“多嘴误事”是对着前一名精通术法的鬼魂说——这么一想,居然也入情入理。

“贵妇”拘谨但深疑的娴雅眸光,移到了独无年的身上。

“独长老,这女子你可识得?”

独无年不知这厮弄什么玄虚,欲争取时间压制毒性,扶棺远眺,登时愕然。

“她是……玉鉴飞!”

当世鳞族六姓之首、唐杜玉氏的家主玉尚微的亲侄女,也是在十多年前闹出私奔、杀婴等丑闻的魔女,人称“红蝠鬼母”的玉鉴飞,她在出事前的地位,绝非寻常六姓族裔可比。玉氏家主可说是当世鳞族的魁首,连朝廷都有易改之时,唯有血脉宗亲恒久不变;宗族之长的命令,有时比帝王圣旨更不可违逆。

玉鉴飞的父亲玉尚鹰是家主亲弟,兄弟情笃,关系非常密切。玉鉴飞自出生至长成,差不多就是郡主娘娘的待遇了,玉尚微又只有一个独生女,对玉鉴飞这个宝贝侄女极为宠溺,出入经常带在身边,因此独无年也曾见过几面。

玉鉴飞接连闯下大祸,却始终无事,倚仗的便是这层关系,直到越演越烈不可收拾,最后害死其父玉尚鹰,终于惹恼伯父,下了生死不论的缉拿令,玉鉴飞就此失踪,如自人间蒸发了也似。

从尸身面容看,玉鉴飞虽仍貌美,看得出岁月留下的痕迹,是躲了十多年后,才于近期被人所杀。

独无年瞧她喉间的伤口,明白那人的言外之意,摇头道:“不是我杀的。”那人转头敛眸道:“不是他。凶手的反应不会是这样。”忽咧嘴朝另一边大笑:“老子就说不是他了!没穿衣裳很有趣吧?这帮傻屄眼都看直啦!哈哈哈哈哈哈!”

“……噤声!”那人蓦地一喝,声音沉雄萧索,震得穹顶粉尘簌落,解下外衫披于玉鉴飞的尸身,虽然眉目不动,却透着难以言喻的悲伤;自里衫的衣摆撕下布条,扎紧无祁贺若双腿断处,点几处大穴止血,提起无祁贺若向外一扔,掷回伏无光等所在之处,又一颤扭头:“你丫的傻屄啊!他们不就知道没有阻却阵了么?要都冲上来了你打?”

“但教老夫在此,无人能越雷池一步。小玉儿,咱们便在这儿道别了,来世若不遇,我自去寻你。”末几句越说越轻,终至无声。再抬头时,已是那名拘谨的贵妇人,转对龙方道:“使君,不是他,可以找下一个啦。”转身敛衽,对独无年盈盈下拜。

“独长老,对不住,对令徒动了点手脚。奴家无意对逝者不敬,只是畏于《无向剑敕》威名,不得不如此。棺上之毒,取自夏阳渊的‘透骨向阳钉’,夏阳渊之人身上若无解药,居所、医庐总会有的。”与解无疾同来的三名夏阳渊长老已加入龙方侧,闻言对他怒目而视,切齿咬牙。

独无年拿不准这怪人打的什么主意。

听上去他体内的“鬼魂”各擅胜场:先前与他对掌、使出“斩龙甲”的,是为玉鉴飞披衣的深情老者,模样轻佻的则精于术法;此刻说话的“贵妇”竟有易容改扮的长项,能栩栩如生模拟出纳兰十年后的长相,莫说生人,连尸体都没得参照,光是添上的岁月痕迹如何拿捏,便已是匪夷所思。转念又觉不对:“‘对逝者不敬’,指的是描摹异色的容貌,‘对令徒动手脚’是什么意思?莫非那被易容之人,也是我的弟子?”凝眸望去,双持剑者兀自怔立,乱发披面,虬劲的肌肉鼓出衣衫破孔,腹间断刃早已透背飞出,创口兀自滴着血,他却恍若不觉。

他脸上的易容物正随汗血化开,露出另一张独无年需要用想像力,才能自记忆深处翻出的面孔——毕竟已有几年的时间,他没机会正眼瞧过他了。

“奇……奇色!”

唐奇色毫无反应,他的体型相貌本与纳兰近似,毕竟都是出身唐杜郡的远房表亲,每代之中总会有一两张瞧得出先祖遗惠的面孔,虽不到挛生子的程度,陌生之人轮着看却容易混淆。

通天壁惨变之后,自我放逐的唐奇色迅速被吃喝嫖赌侵蚀腐化,奇妙的是他遗失的部分,在旁人看全都是与纳兰相像的地方。独无年熬过了恨铁不成钢的阶段,渐渐不愿再端详昔日爱徒的自暴自弃、自甘堕落,也沉默地配合着放逐了他,眼不见为净。

但眼前这个含胸拔背、渐有兽形,彻底失去痛觉的痴傻怪物,绝不是酒色能毒化而成。独无年不禁想起当年妖刀之祸,曾见过的持刀妖尸,同样也是不知疼痛、愍不畏死,彻底失去神智,沦为血腥屠杀的工具。

奇色不是因为堕落才变了样,他是被奸人所害,才弄成这样!

独无年心痛如绞,腰背间还插着短匕的伤口一搐,剧痛难当,“呕”的一声吐出鲜血来,颤着手一戟龙方,怒道:“竖子!你……你对你师兄做了什么?你对夏阳渊做了什么?你对我奇宫……对我奇宫做了什么?”

两人对视片刻,重伤的紫绶首席赫然发现,龙方飓色的眸子里,有着他从未注意到的灰败与决绝,只余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寸草不生。

悲、喜,愤怒、憎恨……什么都没有。

他早早便留心上龙方近几个月的改变,本以为和应风色失足坠崖、又奇迹似捡回一条命,卧床休养许久有关——这种身边人忽遭危难,促使自己发愤图强的例子并不罕见。他二人自幼亲密,其后龙方虽流转于各脉间,与应风色渐行渐远,情感还是在的;受此刺激,也不是完全说不通。

这回寻着韩雪色,刘无任提议给他升青鳞绶,反正有应风色的例子在前,但伏无光几个总觉他变得太快太积极,多观察两年较为停当,遂搁置了此事。莫说龙方飓色不可能听到风声,就算听到了,勾结夏阳渊和玄氏?在知止观袭击众长老?怎么想都觉得荒谬绝伦。

毁灭奇宫,杀光圆宫里的这批人也就是了,但就算再多杀一倍,也统治不了奇宫,坐不上真龙宝座,遑论得到六姓支持。如此策划阴谋,冒生命危险执行,承受牺牲损失,所为何来?

但看到他眼中虚无的瞬间,独无年忽觉心寒。

若龙方无意统治奇宫,要的仅仅只有毁灭呢?

那这一切,便再合理不过。

“好了么?”龙方没有回答他,微一欠身,转头问那怪人。

“行了。”怪人一跃而起,咧嘴大笑:“你丫的奇宫王八蛋,老子叫玄四悲,约莫是你们滚回九渊剥鸭蛋前,听到的最后一个万儿。泉下有知,记得替老子好生张扬啊!”

玄氏数百年来多行暗事,族中高手不现江湖,“玄四悲”之名自然无人听过。独无年心念一动:“玄舞燕是你什么人?”自称玄四悲的怪人神情一霎转阴,狞笑道:“到了黄泉,你自己问那老王八啊!走啦!”却是对龙方吼道,也不理他有没动身,手按祭坛,自顾自地发动了阵法。

环阶上,冰无叶面色丕变,失声道:“不好……莫走通道!”已阻之不及。

祭坛的阵符突然大放光明,蔓延到整个广场,连环阶壁面上的术法环阵也都亮起,长明灯明明灭灭,圆宫开始剧烈震动。有人唯恐知止观坍垮,不理冰无叶的警告,转身按住壁上环阵,运功诵诀,便要循来时的术法通道退出。

就看环阶各处“噗噗噗”接连爆出脓血,混着骨白浆黄浇入场中,碎肉摊散,发动术法者无一幸免,悉数爆体惨亡,连颗完整的颅骨都没能留下。

在圆宫停止震动、长明灯复亮前,有一瞬间,独无年与冰无叶对上目光,后者神情冷彻,但眸里掠过一抹异芒,似往地上扔了一物,华光由下往上亮起,非来自石壁阵符,冰无叶倏地消失不见,而非爆成血碎。

(那是……抱歉么?)独无年无法确定。

祭坛之上,龙方回顾玄四悲:“追到了么?”玄四悲笑道:“他跑不了啦,你这釜底抽薪确实厉害。”龙方闭目仰头,深深吸了口混杂着血味、尸臭和防腐药料的地底空气,仿佛要刻印在脑中似,举袖掩口,将一物凑到了嘴边。

玄四悲本期待他吹出穿脑魔音,让奇宫王八蛋的头颅爆成一片,如放烟花。但比陶埙小巧、形似细螺的乐器没有半点声响,龙方却运足了劲吹奏,从他腹间的起伏便能看出。乱发披面、里衣交襟大敞,露出清瘦胸膛的怪人“啧”的一声,暗啐道:“原来是只狗笛。你丫的逗老子呢。”

狗笛能让狗发狂,这玩意却是让人发狂。

不算玄四悲的七名铜棺曳者中,有一人被《无向剑敕》的无形剑气波及,倒地不动,就这样躺着流血流到气绝,本也不是什么致命伤。其余六人兀自垂首,置若罔闻,此际却与唐奇色一起抬头,眦目张口,狂啸起来,也不见抽兵器什么的,发足向周遭扑去,见人便撕抓啃咬,状似野兽,而奇宫诸人竟不能抵挡。

定睛瞧去,这些半人半兽的家伙突然身形暴胀,虬鼓的肌肉绷着蚯蚓般的骇人血筋,还有几个家伙竖起戟刺般的粗硬发毛,浑身肌肤隐隐泛青,气力速度皆倍于常人,毫无理性的狂乱攻击,更将战果扩大到极致。

玄四悲瞧着都来了兴致,要不是急于追踪“那个”,他还真不想催龙方走,巴不得陪龙方坐在海景第一排,欣赏奇宫四百年基业在尖叫厮咬间崩溃。接下来,又该开启全新的第三轮奇宫啦——“劣子”正幸灾乐祸着,“寡妇”便将他压了下去。

尽管武力敬陪末座,她一向是众人中最强势的那个。

“使君,危墙不立,该走了。”她皱眉微仰,似对周围人吃人的炼狱景象感到不悦,但仍尽力维持着礼仪庄重,苦口婆心道:“术法追踪如狩猎。拖久了,便是顶尖的猎犬,也未必能追索气味。”

龙方收起掌中物,点了点头。“夫人说得是。有劳少君。”玄四悲身子微颤,转头狞笑道:“那厮带走不?”却是朝应风色说。

“应风色”唰的一声俊脸霎白,唯恐被抛下,一个箭步飞跨上坛。玄四悲有意耍他,没等龙方应答便发动了阵符。千钧一发之际,龙方飓色伸手将白衣公子拉进华光,三人齐齐遁入新的术法通道,偌大的祭坛只剩下闭目沉睡的赤裸艳尸,散发着妖异凄婉的死亡气味。

广场的青砖接缝间填满了鲜血。

变乱一起,伏无光等人赶着冲向大长老处,就这么撞进了狂暴化的铜棺曳者之间,“司魔”刘无任首当其冲,分不清哪几处、被几人或抓或咬,一把撕成几段,拖散一地肝肠;伏无光、单无邪兀自想再深入,却听一人沉着道:“师兄……二位师兄!先带无祁师兄脱离此间,再援大长老!”却是帝无眼。

三人合力将昏死的无祁贺若拖上环阶,便只这么片刻间,发狂的铜棺曳者们已四散追逐其他人,反将广场中央让了出来,从铜棺到独无年身畔,起码不再是层层叠叠的兽形肉墙、突破无望。

伏无光终于醒神,顾不上紊发披面,大力拍他肩膀:“晦光,干得好!”心知自家兄弟几个的脾性,哪怕伤亡再惨,也非冲到大长老身边不可,以适才情势之凶险,终不免全军覆没。

帝无眼借贺若师弟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其时大长老单对奇色,并未居于下风,待将无祁带上环阶,众狂徒已离铜棺甚远,赶到长老身边反掌间耳。就是可惜了无任——伏无光神色一黯,忽听阶下惨嚎声起,一名兽化狂徒闯进惊震谷的同僚间,以伤换伤有进无退,不旋踵间便折了两人;瞥见一旁单无邪伸手触墙,嘴唇歙动,一拦竟无反应,反手甩他一巴掌:“你干什么,想死么!”单无邪回过神,魂不守舍里夹杂一丝愧疚。

帝无眼忽道:“师兄,我到铜棺祭坛那边看看,烦二位为小弟护法。”便欲翻身跃下。

伏无光一愣:“那无祁……还有大长老……”帝无眼神色平静。“术法通道不能复原,横竖是个死。”言下之意,竟是不顾近处肆虐的兽化凶徒,要把伤重昏迷的无祁贺若留于此间。

伏无光掌一脉大权多年,杀伐决断直若常事,也非初出茅庐的黄口雏儿,只意外晦光临事决绝,浑不似过往的印象;心念微动,下巴朝远处一抬。“何如纠合众力,从西侧离开?”恰也是往大长老的方向撤退,两计并作一计。龙方既能运棺进来,理当也能由此离开。

帝无眼干脆地否决。“师兄不觉得,空气越来越稀薄了么?冰长老可是辨出了‘闭’、‘绝’两处阵符。”翻栏跃下,不再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空气。

伏无光总算明白过来:龙方那帮人,不但封闭知止观内的术法通道,以致试图传送的人平白撞上地气之壁,死无全尸,更禁绝了连外的渠道,包括换气通风用的管路。

众人在其中追逐、厮杀、吼叫哀号,迅速耗去所剩不多的空气,故开始有闷窒之感。若西侧甬道畅通无虞,断不致如此,龙方必是封掉了入口。

终于体悟眼前情况有多绝望的“冥魔”伏无光,拉着单无邪跃下,甫一落地便被两名凶徒缠上,即以重手法打碎其中一人的胸骨,听见响脆的骨裂声,来人仍挥爪直进,爪风隔着寸许仍能带偏他的重心;身后响起单无邪的惨叫声时,伏无光看见乘机摆脱敌人的帝无眼掠至铜棺祭坛边,专心摸索着其上的阵符图箓,连一眼都不曾瞥过来。

远处,大长老正与持两柄断剑的唐奇色缠斗,既无法拔出腰后短匕,又阻不了战团飞快移动之间,狂暴的唐奇色持续斩杀同门。“奇色……住手!快住手……奇色!”大长老的吼声听不出身负重伤、唯一的一条左臂还中了剧毒,但这更不妙,代表他超用了气血精力,随时有暴毙的危险。

但独无年无法,再看心爱的弟子死在眼前了。伏无光比谁都明白。

无任惨死,无祁痛失双腿……独无年不只失去了他们,更失去了飞雨峰未来的希望。这样的苦痛,能上溯至十年前通天壁那惨烈的一天,以纳兰异色为首的、昂然赴死不稍犹豫的孩子们,那令人心碎又无比骄傲的青春一代;他们陨落之后,龙庭山再也没有那般的璀璨耀眼。

原来,不是师傅们教得好,是徒弟们太好了。好到他们不配再拥有。

伏无光不知这场屠杀何时、以何种形式落幕。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一切立刻就结束。

◇◇◇

直到广场乱起时,聂雨色兀自反手按着韩雪色,不让他轻举妄动。

“大长老……大长老受伤了啊!”毛族青年着急起来,若非秉性温驯,早就一把掀翻了苍白的小个子——纯论蛮力他完全做得到。

“嘘!”聂雨色目不转睛盯着场中,没好气道:“他受伤你急什么?你他妈很能打,还是很会疗伤?”韩雪色为之语塞。

“我弄不清楚他想干嘛,这很不对劲。”苍白少年喃喃自语。“我们得盯着龙方,你懂么?我们是来搞清楚他要干什么——”见祭坛亮起异芒,整座圆宫的长明灯胡乱闪烁,广场开始震动,面色丕变:“原来是这样……不妙,非常不妙!”返身掠进甬道,口中喃喃,双掌冲石壁划了个圆,传送两人的阵环凭空浮现,焕发幽淡青光;圆心处缓缓退出那根雕满符箓的牙箸,其上的图纹绕着牙箸迸出绿芒,放大、解构成数百枚碧绿符箓。

聂雨色双掌微收,青华阵环一分数层,旋开成了大小不一的分割扇形,逐渐解裂为更清晰的阵符,有几枚与铜棺表面的相像,但又不太一样。

甬道内与圆宫一般的剧烈晃摇,头顶砾沙簌落,但毕竟不如穹顶高远,洒得两人一头一脸,“即将坍塌”的末世感怕是圆宫广场上的几十倍。

“要垮……呸呸呸……要垮啦!赶紧的……呸呸呸……赶快逃啊呸呸!”

聂雨色置若罔闻,不住移动、重组阵符,一一将环中诸元置换成绿芒。每两三回的操作中,总有一次会发出刺目的红光然后弹开,聂雨色却不停手,仿佛连这不顺都在预期当中,流畅到韩雪色完全无法对他丧失信心,阵环在聂雨色的操作下迅速转换成生气盎然的碧绿辉芒。

除了有一小部分始终欠缺,即使不断变换位置,但阵环就是组不回完整的圆。

这下韩雪色看懂了:阵环无法定住,它每一刻都在变,且是会全盘打散的那种盲变,是聂雨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符箓重组成圆,并且一次次缩小欠缺的部分。

这种掀桌似的变动对常人来说,绝对是毁灭性的干扰,只有聂雨色永远能从中归纳出规则,榨取线索,步步进逼。

“……你过来!”聂雨色盯着阵环挪不开视线,也不怕外头听见了,大吼道:“正确的阵环或只能维持一瞬,你贴在我背后,别再乱跑了……快过来!”

“可是大长老怎么办……”

“大你妈啦,快死过来!”

狼的孩子怎能放弃师长!他几乎想这样吼回去,但耻度终究压倒了愤怒,韩雪色怎么都开不了口。“狼的孩子”到底是什么鬼啦!

他无法忘记独无年就站在那儿,在广场中央背向他,用喃喃自语的口吻,既是对他,也像对自己说。那样的哀伤一点都不适合铮铮铁汉的大长老。

“……我没想过用‘渺小’二字形容站在这里的感觉。”

“他本该成为比我更好的人,却因我的愚昧害死了他。”

“……我不知你还会不会逃,可我不逃了。”

剧震突然停住,圆宫中再度大放光明,接着不断有人爆成血雾,散落的血肉骨麋犹如一朵朵开在半空中的花;围着铜棺呆站的几人忽然爆衣嚎叫,化为半人半兽的怪物,不分敌我地开始撕扯、啃咬,开肠破肚——那是活生生的炼狱。

韩雪色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浑身颤抖,双腿软到无法支撑身体。

拖着残肢及满地肝肠、以四肢着地之姿奔跑扑猎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牛头马面之类的恶鬼。毛族青年挣了几下仍无法起身,单膝跪地,见独无年被三头那样的怪物围在中间,其中之一特别魁伟,手里还拿着两柄断剑,正是躺在棺里假冒魏长老尸体的家伙。

一会儿没留意,它瞧着已不怎么像人了,大长老还一直喊他,只听不清喊些什么。

韩雪色好不容易扶墙站起,胆气一复,血气上涌,放声大叫:“大长老!往这儿逃……快来!往这儿逃!”他甚至没留意龙方已不见人影,正欲奔出甬道,忽被人拖倒,抓着脚踝倒拖而回。聂色色怒极反笑,以膝压注他背门,差不多就坐在他身上了,匀出双手重组符阵,哼道:“安静!别在术法通道里张嘴!”光芒一闪,两人没入石壁中。

在消失之前,韩雪色似与大长老对上了眼,披头散发、满面血污的独无年微露诧色,但瞬间明白了什么似的,最后笑着对他做出的口型,是“快走”二字。

◇◇◇

龙方飓色等三人跨出通道,回到石室之中。

此处虽在地下,照例设有精妙的通风孔道,干爽微凉,甚至比地表穿风的厅堂还怡人。比起什么建筑都是又高又大、内里宽广的飞雨峰,此间显得十分玲珑,除壁面开启术法通道的阵环,石室里只有一柜子书、一架胡床,以及一只旧蒲团,意外地朴素。

想到它的前主人,是威震天下的“四灵之首”应无用,感觉十分微妙。

每个进来这里的人都忍不住去翻书柜,但里头非但没有武功典籍,还全都是杂书,有话本小说、莳花图册、棋谱,但最多的是食经,可疑到了极点。偏偏就真只是杂书,没藏什么古怪花样。

以被誉为奇宫四百年来第一奇才的应无用来说,就算他是无心的,这也实在太过分了。

出了术法通道的“应风色”面色青白,俊俏的面庞绷起明显的颔骨山棱,剑眉倒竖,切齿道:“玄先生这个玩笑,未免开得过分了。”玄四悲单手负后,回头沉声道:“你待怎的?”苍凉的嗓音如铁砂磨地,除萧索之外,还透着股难以言喻的危险,令人头皮发麻。

——是“将军”。

据龙方说,玄四悲能在各种不同的性格间切换自如,最奇的是:此人的每种性格,至少对应着一种能力,有的精于术法,有的擅长武功或易容术,有的特别善于说谎……究竟有几种性格,龙方也说不清,只说此人是计划不可或缺的部分,须得以礼相待。

应风色见过的玄四悲只有三个,似乎就是最常替换出来的那三位:“寡妇”最讲道理,“劣子”人如其名,是极令人头疼的狂悖之徒,适才试图将他扔在知止观内自生自灭的就是这厮。偏生龙方倚重的就是其术法能力,应风色只能诸多忍让。

其中最可怕的,他以为是“将军”。

应风色很难具体指陈,何以这厮最令人惧怕,但他有种莫名的偏执和狂气,有时看似奉行武者自持之道,会做出把重伤的无祁贺若送回敌营之类、光明磊落胸怀大度的举动,但这种人行恶时非但不犹豫,同样能说出篇大道理来,比彻头彻尾的真疯子、真恶徒还要骇人。

无论如何,应风色都无法原谅玄四悲。

他不信什么一体多魂的鬼话,而玄四悲适才在祭坛上所表现的深情,此刻正可以拿来利用,能戳戳他也是好的。

对龙大方来说玄四悲不可或缺,但他也是。应风色很清楚自己的利用价值还未能丧尽,龙方飓色应能包容他的小小反击。

“玄先生将玉鉴飞的尸体留在知止观,就不怕那帮奇宫长老死到临头,人性全失,毁尸泄忿倒还罢了,万一不要面皮了,打算在咽气前乐呵乐呵……那个画面,小可着实不忍想像。”

龙方眉目一动,似是不喜这般露骨的挑衅,应风色只装作没看到。玄四悲背对着他垂落肩头,动也不动,忽掏了掏耳朵,歪颈回头:“蛤?”居然又换回了“劣子”。

无论好话坏话,再复诵不免令人尴尬。应风色抿嘴一笑,正索遍枯肠欲觅反击之词,玄四悲咂了咂嘴,百无聊赖道:“省省罢,那又不是他的妞。他的妞死了,明白不?那只是一具尸体而已。你也肏尸体的么?”应风色无言以对,思之极寒。

龙方飓色无意缠夹,径问玄四悲:“几时能找到那个地方?”

玄四悲一瞥应风色。“把这兔儿爷弄走,别碍着老子,一刻内包管给你满意的答复。”应风色欲说还休,在袖里捏紧拳头,面上仍露一丝春风微笑,抑住了还口的冲动。龙方飓色冲他一抬头:“咱们上去。”

两人行出密室,来到风云峡的绿篱别院。

龙方自坐上大堂主位,应风色一翻袍襕,正欲落坐,却见他眉目阴沉,心头喀登一响,讷讷站直,只把折扇拿在手上,略为掩饰尴尬。

“鹿希色昨晚在你院里?”沉默片刻,龙方忽然问。

“是,这会儿还在,估计尚未苏醒。她一向晏起。”意识到此说恐被误会,赶紧道:“自是睡在西厢。鹿希色她……与小可分院而眠,未曾同榻,虽然亲昵,迄今仍是以礼相待的。”

龙方阴鸷地打量他,半晌才道:“她曾与言满霜等人说‘应风色已经死了’,与我说她只要银两,拿到便要远走高飞,两者未必全是谎言。在养颐家的下半夜她全没出现,有可能见到了应风色的尸体,只是与你作戏罢了,你如何分辨她是真心而非假意?”

应风色以折扇掩口,捋袖轻笑起来。

“龙主雄才大略,但说到女子心思,小可还是费了些工夫的。她对小可的态度既冷且衅,直说过去是虚情假意,只为任务而已,既然如此,何不远走高飞,反而留下周旋?此乃口是心非耳。

“女子喝起醋来,我等绝难想像。无乘庵诸女皆是应风色的红颜知己,换句话说全是鹿希色的敌人。假传死讯,令对手死心,完全符合她的利益。就算鹿希色无意与应风色再续前缘,双宿双栖,也不会想便宜其他女子。

“况且,她对小可并无试探,这张脸初能见人时,她瞧着也不甚意外,只为赚取龙主重酬,才往无乘庵做反间。过往如何并不重要,小可只须与她再建立起饮酒吃饭的交情,便能将龙主托付之物……神不知鬼不觉地教她服下。”

他见龙方对“龙主”这个奉承毫无反应,急着抓住他的眼球,折扇一翻,赫然出现他贴肉收藏的那只油纸药包。这变戏法般的手段,正是投药成功的关键,果然令龙方飓色眼睛一亮,神色略缓。

“你叔叔是戏班子出身,此道本是大行家,不想你也是家学渊源。”

“龙主谬赞。”

“打算几时动手?”

“昨晚本有机会,但小可想让她更松懈些。”应风色怡然道:“不如就定在今儿罢?庆祝龙主马到功成,一统阳山,没有比美人酣醉玉体横陈,任君风狂雨骤更快意了。醒居鳞族首,醉卧美人膝,不知龙主意下如何?”

龙方飓色的嘴角微微抽动,很难说是强抑笑容所致,抑或他的笑已扭曲到了这个地步。待这张称得上粗犷英俊的脸上,所有细微的动静俱都沉落,男子才抬起视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但应风色不会自称‘小可’,顾春色。你莫小看了女子。”

“应风色”笑容一僵,片刻才强笑道:“我在鹿希色面前,一次都未曾说溜过嘴,还请龙主放心。”龙方挥挥手,示意他告退,扬声道:“福伯,都让他们起来罢。说说山上诸脉,几处尚在负隅顽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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